盐池郝家史:第九章 失侄丧父

郝生富的名字是这一带最有名的任先生给取的,任先生名任兰,字文向,是前清的老秀才,郝玉元用了三张羊皮才给儿子取了这样一个比较满意的名字。

郝生富比郝生贵小5岁,生于宣统三年辛亥,公元1911年。这一年,革命党在南方起义成功,大清摇摇欲坠。直到1916年,郝生富才有了自己的官名。

民国十五年,公元1926年,郝玉元张罗女婿张广荣给刚满16的郝生富寻了一门亲事,说到了李复渠的陈世武的二丫头陈俊华。郝玉元让人暗地里掐了八字,两个人八字都和,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到了1927年,郝玉元拿出积攒的银元和羊皮,包括粮食和羊群给郝生富完婚了。

陈俊华是陈世武的二丫头,陈家祖籍在定边县石板沟,投奔了早年逃荒道李复渠的同宗本家,才在当地扎下根,算上早年来花马池的陈家人,已经是第九世了。陈家家风淳朴而豪气,陈俊华嫁到郝家成了郝陈氏,这个身体强壮而为人豪情的西北女子成为郝生富不可多得的一个好帮手,更是郝家和陈家中兴的功臣。

民国十七年,公元1928年,肆虐宁夏东部和陕西西北部的旷日持久的旱灾,给民人带来了极大的灾难。就在这最艰难的时刻,郝生富和陈俊华的第一个女儿郝进秀出生了,干旱让圆峁这个家庭陷入了空前的危机,郝生贵南下逃荒的动议,就是郝玉元在考虑到家里添丁加口恐怕无法养活一大家子的背景下提出来的。

民国十八年夏,一场大雨让这场灾难终于获得了缓解。上天给这一片土地上的人们带来了巨大的灾难之后,再一次显出其阴柔的一面,埋藏在黄土中的草籽在雨水的滋润之下终于萌发出来,原本黄土弥漫的土地上不断冒出嫩绿的草芽来。一场透雨过后,满川满塬在太阳的炙烤下升腾起的蒸汽热浪蔚为壮观。不几天,接连几场的大雨过后,久违的绿色几乎在瞬间就在漫山遍野铺开了,羊群重新回到山上,只不过幸存的滩羊已经瘦骨嶙峋,整个山梁坡地上到处可见因为灾荒而变得羸弱的羊群。

郝生贵逃荒走了南线之后,圆峁的生活压力并没有获得根本缓解。与其他人不同,郝玉元把每天能够收集到的淡水做了最苛刻的分配,每个人定量多少就是多少,无论大人孩子娃娃。他和儿子郝生富每天拉着那头因为干渴而嘴里不断吐着白沫的瘦驴,穿过齐膝深的黄土去张平庄拉水,他每天早就在心里码算好了:每个人分多少水、多少粮,牲口和羊群分多少……为了保证每头牲口、每只羊不因为缺水而死去,他要让全家所有喘气的生灵都要获得维持生命的饮水。

这个看似无情的分配方式却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在每家每户的人和羊都在疯狂死去的时候,郝玉元的羊群却并没有大面积地死亡和减少。这竟然又一次成为让人们惊叹的话题。

当然,郝玉元严格平均分配的原则不可避免地让邻人们纷纷谴责,对于所有的质疑和批评,郝玉元都不为所动,他坚持自己的分配原则:每个人保证一定的用水和粮食,才能保证全家人不会因为脱水而倒下甚至死亡。有的庄户固然偏向老人和娃娃,壮劳力省下水和粮食,却让自己的体力不支,最终倒下,甚至死去,留下老人娃娃只能等死。所以,郝玉元彻底放弃这种让全家最终毁灭的分配方式,看似无情却最大限度地维护了全家的最大利益,让每个人都能存活下去,顺利度过灾荒。

这是郝玉元在经历了多次灾荒之后总结出来的血淋淋的经验。在方圆三十里家家死人的情况下,郝玉元保证了留在圆峁的人全部安然度过灾荒。

当郝玉元赶着一百多只羊在山坡出现的时候,众人惊呆了:“好天神!郝叔家竟然还生着这么多羊!”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经过一个多月的放牧,这些羊都由瘦骨嶙峋变得膘肥体壮了。灾荒度过去了,郝生富经历了这次灾荒,彻底长大成人了,郝玉元道:“这下你知道甚叫粮食了!”他把自己在灾荒的时候保命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郝生富。

然而,命运似乎总要和这个倔强的老人带领下的家庭开玩笑。当一家子人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又一场灾难来临了。

夏末时候,地里的荞麦花开得正盛,因为雨水多,整个山峁被一层浓浓的雾气笼罩着。郝玉元早早地赶着羊群出门了,他却毫无留意一个小小的身影跟着他,这是郝生贵逃荒南下留在圆峁的二娃,二娃今年已经5岁了,正式粘人的时候,所以,他悄悄地跟着爷爷的羊群出了窑洞了。

雾气越来越大,郝玉元走得又快,羊群渐渐在郝玉元的驱赶下消失在浓雾中,郝二娃看不见爷爷,更看不见羊群,他在浓雾中茫然而惊恐地转着、走着,最终不知去向。

郝陈氏陈俊华刚做好了饭,却发现二娃不见了,寻遍了整个圆峁也不见踪影。太阳出来了,大雾逐渐散去,郝陈氏着急地找到正在锄地的郝生富:“二娃不见了!”郝生富一听这话,立即扔下锄头跑过来:“啥时候发现不见的?”郝陈氏道:“有一阵子了。我做好饭叫他,寻遍了都不见人。”郝生富道:“怕是追爷爷去了,你先嫑慌,等咱老爹回来再说。”

郝玉元放羊回来听说二娃不见了,头脑一热就瘫倒在了地上,他被郝生富一把抓住扶到了炕上,郝玉元道:“这……怎给你哥交代哩!”郝生富安慰道:“大!你好生歇着!我一定把二娃找回来!”

郝生富在圆峁周边寻找着二娃的踪迹,甚至发动所有的亲戚寻找,找了几日没有任何线索。郝陈氏终日以泪洗面,郝生富也没有好脸色,才刚刚周岁的郝进秀在炕上哇哇地哭,更激发了一家人的焦躁。这样断断续续找了半年,仍然没有任何消息。

郝玉元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到了冬月,郝玉元眼见得快要油尽灯枯,却依然不忘嘱咐家人寻找二娃。郝生富在窑洞外抽着旱烟,一脸凝重地对郝陈氏道:“看咱大能不能熬过今冬……”郝陈氏叹了一口气,转身忙碌去了。

半年后,郝玉元的病仍未见好转,却也不见严重。这一天,罗庄科的白仙儿来圆峁收羊皮,带来了一个消息:“我听我家婆姨说,她娘家麻记畔的李英半年前捡了个娃娃,你抽空去寻一下,看是不是你家的娃娃。”郝生富闻言不敢耽搁,一边赶驴一边对郝陈氏道:“先嫑跟咱大说,娃没有寻着,咱大还有个活头,一旦寻着了,我怕……”郝陈氏道:“你赶紧走你的,咱大要是问起,我就说你到红柳沟换盐去了,你回来不要说岔了。”当天就赶到了麻记畔李英家。

到了李英家的窑洞口,看见一个娃娃在门口玩耍,那不是失踪了半年的二娃是谁!郝生富激动地冲上去抱着二娃哭起来,二娃见了郝生富,却完全没有哭,只是欣喜地叫着:“小爸!小爸!”

郝生富带着二娃跟李英讲理:“老李家的,这事情你做得就不讲究了。我家找娃娃找了半年了,在整个梁上都摇了铃了!你既然捡了我家娃娃,为甚不言语?”李英自知理亏,支支吾吾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你家的娃娃呀!那天我在梁上收羊,见娃娃在那里哭,又不见大人,就把他领回来了。”

郝生富不想再跟他计较谁对谁错,他只想赶紧把娃娃抱回圆峁。然而,李英却并不答应郝生富带走娃娃:“这娃娃在我家有吃有喝,这半年来早都习惯了,你不能抱走!”随后李家的本家后生们好像从地头冒出来的一样,呼啦啦把郝生富围了,每个人的脸上都透着“你把娃娃抱走试一下”的表情。

郝生富见此情景,就只好放下娃娃:“老李家,你现时说咋弄?娃娃是我郝家的,这没有疑问,你不让抱走,总得给个说法吧?”李英说:“乡里乡亲的,我不为难你,娃娃还是放在我家,你走你的圆峁。想把娃娃抱走,没有这事!”郝生富看着李英,又看了看这一群如狼似虎的李家人,对二娃道:“二娃你先在这生着,等小爸回去见了你爷爷再来接你。”郝生富转身走了,二娃追过来,被李英一把抓回去了。

郝生富回到家里,想了再想,把找到二娃的事情给郝玉元学说了一遍,郝玉元一下子从炕上坐起来,颤抖着胡须道:“还反了他李家了!不行就报官!咱就是倾家荡产也把二娃要回来!”郝生富道:“大,现时不是打官司的时候,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甭进来。我想着寻个中人去李家把娃娃要回来算了,这样也不伤和气。”郝玉元想了想道:“也对,你寻你姐夫张捣鬼,他脑子活路子广!”

郝生富的姐夫张广荣找到中人给李家递了话,李家仍然不愿意放人。郝生富仍然没有放弃,谈判持续了半个月依然没有进展,而此时二娃却患上了严重的痢疾,上吐下泻,不几日就完了。消息传来,郝玉元连吐三口鲜血,不吃不喝,终日躺在炕上不说一句话。半个月后,郝玉元留下给父亲设立招魂坟冢的遗愿之后,脸朝着府谷的方向,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片熟悉而陌生的土地。这个从陕北逃荒到花马池的不向命运低头的汉子,终于走完了他的悲怆而坎坷的一生。他改造的犁,彻底改变了盐池当地的传统的解地方式。他用自身的隐忍和勤劳,不断改变着一个家族的命运。

从光绪年府谷逃荒到盐池已经经过了二十余年,郝家在这块新地方延续到了第三代子孙。郝玉元把一家子安生在这个地方,完成了他的使命,剩下的事情就要交由下一代人来完成了,他的离开带着遗憾和不舍,更带着对长子郝生贵以及孙子郝二娃的深深的愧疚。

郝玉元的坟冢就在圆峁不远的沟畔,其上方是郝玉元父亲的招魂坟冢。郝生富在安葬了父亲之后,逐渐从悲痛中走出来,他按照父亲传授的经验,勤勤恳恳地种地挡羊。民国二十年,郝生富的婆姨郝陈氏生下了第二个女儿,取小名碎娃。这让郝生富心情不畅,他经常一个人在地里干活到很晚,心里却憋着一股劲:难道我郝家的香火就要从此断掉了吗?郝生富知道,大哥郝生贵的大儿子已经在樊家川入赘,延续郝家香火的重任就落在了他的身上。没有儿子几乎成为他的心病,每当他给父亲和爷爷烧纸祭奠的时候,总感觉心虚,甚至背后一阵阵发冷。难得几年的风调雨顺让郝家的粮食和羊群不断扩大。这些都没能让郝生富从没有子嗣的心虚中逃离出来。

家中的变故让他对时局的变化缺乏了解,盐池地方轰轰烈烈的大革命运动也并没有引起他的关注。农协如同一阵风似的成立了,几个背着枪的外路人用白灰在庙门口刷着“一切权力归农协”的标语,从此就再不见了。过了两三个月,农协就又如一阵风一般散伙了,一时间整个盐池一片萧瑟,很多“闹红”的人被通缉甚至枪杀。唯独墙上的标语与周边的环境显得异常突兀。郝生富甚至搞不清楚谁才是盐池管事的官家,只是后来听人说,这里曾经一度是冯玉祥司令的地盘,又说是蒋介石的地盘,更多的人说,这里是马鸿逵的地盘。

他当然无法理解这些时事,在几乎绝对封闭的圆峁,卖羊贩盐都得去定边红柳沟,信息是绝对滞后而无法与外界保持一致的。郝生富直到十几岁还留着辫子,郝陈氏尽管生在民国初年,却仍然无法摆脱缠足的厄运,一双小脚限制了她的行动,她在后来郝生富离世之后经常发出感慨:“若不是缠了脚,我一个人就能把这一家子苫护好!”

在挡羊的时候,郝生富绕到任先生的私塾附近,趁着任先生休息抽烟的当口把自己的疑惑托盘而出:“马司令是咱盐池的县官?”任先生道:“马司令是西北的司令,管五个省,该是个一品!县官才是个七品!”

他当然不清楚这其中的真实情况,任先生的解疑释惑让他反而更加疑惑。等他回到圆峁看到那一碗熟悉的由婆姨剁好的荞面就啥也不想了。郝陈氏悄声道:“我又有了!”郝生富愣怔了一下没有言语,等吃完一碗荞面之后才道:“那我明个到灵应寺供上一张好皮子!”

民国二十五年,公元1934年,郝陈氏很顺利地生下了第一个男娃,这让郝生富彻底放心,他欣喜地看着这个儿子,心里别提多舒畅了,他随后到父亲和爷爷的坟头焚纸祷告,说着说着却又想起二娃,心里不免一阵悲戚,二娃的走失和死亡成为郝生富难以放下的心债。

郝生富仍然找到任先生,很快给儿子取了一个“郝进才”的官名,小名叫作“张宝”。在经历了上次断了香火的危机之后,郝家在圆峁的血脉总算续上了。

郝进才非常顺利地躲过了四六风,让郝生富和婆姨坚信这是佛爷和祖宗保佑的结果。郝生富看着儿子在炕上舞着手脚,常常一看就是半天,郝陈氏笑他:“小心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了!”郝生富这才不好意思地笑笑,转身出了窑洞干活去了。

和哥哥郝生贵一样,郝生富身材高挑,虽然不是很壮实,却有的是力气。农活是样样精通,几百亩地种得让远近邻居都羡慕。遇到郝生富去贩盐,郝陈氏就一个人承担起家里所有的事务,忙完屋里忙地里,两不耽搁。

这个时期是中国经济乃至世界经济最坏的一段时期,却是盐池圆峁的郝家的经济状况的巅峰时期,郝家不仅有了三百多只羊,还有两头牛和一匹骡子,更有一头驴。在广大西北农村,自给自足的半耕半牧的自然经济仍然居于主导地位,对于农民而言,口粮和牲口无疑是衡量财富多寡的唯一标准。

郝生富用骡子和驴从定边驮盐去卖,换回来粮食和草料,当然还有一个个响当当的银洋。他每一次去红柳沟,都要带回来一些听来的消息:河北省发生蝗灾了,蝗虫把日头都遮住了,最大的虫王比牛还大;清家在东北让日本人帮衬着准备回銮哩……不一而足,郝陈氏虽然不是很懂,却最喜欢听丈夫絮叨这些消息,时不时问一两句,郝生富也不得甚解,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解释,一家人其乐融融。

蒋介石任命马鸿逵任宁夏省代理省主席,而盐池这个地方因为靠近共产党的根据地,军阀马鸿逵的势力暂时还未深入到这里,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尽管仍然避免不了风灾和旱灾,因为少了官家的盘剥,老百姓倒是过了几年太平日子。

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无论多严重的天灾,清廷和国民政府以及地方军阀都起到了助纣为虐的作用,原本完全可以安然度过的灾荒,因为统治阶级的敲诈勒索,最终导致民众的生存无以为继,落得卖儿卖女、逃荒要饭的悲惨下场。

日月见好,郝陈氏在又生了两个闺女,分别是1937年的羊蛋和1938年的郝进芳,这两个女儿出生后不久,郝生富和郝陈氏的第六个孩子,也是第二个儿子出生了,郝氏家族在盐池又一次显出家业兴旺的迹象来。

作者:吉建军,字劳伍,诗人、艺美网专栏作家。

吉建军先生授权艺美网发布本文,转载请注明作者及来源

  • 盐池郝家史:第九章 失侄丧父已关闭评论
    A+
发布日期:2017年12月0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