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贩盐风波

概要:在蒋介石的支持下,马鸿逵正式任宁夏省主席。他把势力伸到了花马池和定边甚至靖边各县,目的就是渗透和围剿驻扎在这里的共产党军队。蒋介石力挺马鸿逵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进攻陕甘宁边区。这个时期是第二次国共合作时期,明面上合作抗日,暗地里国民政府从来没有放弃对共产党的围剿,不仅从经济上封锁,甚至专门制造所谓的“摩擦”继而军事上打击,1939年的12月,胡宗南部进攻陕甘宁边区,同时,通过经济手段对边区经济进行全面封锁。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盐池县成为红军和白军军事势力范围的交界,盐池的百姓们不可避免地也被卷入了政治、经济和军事斗争。而郝生富在机缘巧合之下,同样也是在朴素的阶级情感的支配下,加入了红区的物资运输工作。

一个穿着邋遢的和尚来到了圆峁。这个圆形的山峁上如今只住着郝生富一家人。最近盐场管得严格,他没有能弄到盐货,就闲在了家里,却又闲不住,把前几年收集的死羊羔的皮子熟了,让郝陈氏缝在一起,以备做被子做衣服之用。

和尚上前合手:“贫僧从灵应寺来寻访故人!”一听到灵应寺,郝生富一个愣怔,他早就听父亲说过,当年郝玉元弟兄三人从府谷县一路朝西,逃荒路上救了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娃娃,后来到了莲花池分州的灵应寺。把这个叫作二怪的后生娃娃做了灵应寺住持惠远的徒弟。

郝生富把僧人让到窑洞里,道:“我听我父亲说过,当时在逃荒路上遇到的你。现如今你还在灵应寺出家?”那僧人道:“元叔离开不久寺里面就着火了,僧人都走了,就剩下惠远师傅和我。我得多谢元叔的救命之恩哩!”郝生富低下头幽幽道:“人已经不在了。”僧人听完惋惜道:“我一进门就看见了,这十几年忙着重建寺庙,也没顾上看元叔,这一路打听才打听到这里。”

僧人接着告诉郝生贵:“为了重建寺庙,我跟惠远师傅到处化缘,但是靠我俩人毕竟是杯水车薪。我就去定边盐池帮工,那几年盐价好,一天就能挣一个多银洋,几年下来,重建寺庙才有了些眉目。等开工建庙,惠远大师却圆寂了,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修建寺庙还需要些经费。”

郝生富让郝陈氏从家里拿些银洋出来,僧人却拒绝了,他让郝生富领着去了郝玉元的坟前,给亡者超度之后,才对郝生富说:“我这次来找你,是想让你帮忙。”郝生富道:“你要帮啥忙?只要能办到。”僧人道:“办到应该是能办到,就是有些挽缠。”郝生富笑了笑说:“你尽管说。简单的事情你倒不用寻我了。”

僧人这才悄声问道:“我听人说你常从惠安堡贩盐?一般都贩到甚地方?”郝生富道:“南路到环县一带。”僧人又问:“东路去过没有?”郝生富道:“东路没去过,路不熟咯。”僧人这才道:“我带你从东路走一回。你以后走东路吧,利大!”郝生富看着僧人点了点头。

不几天,郝生富按照约定的时间到了约定的地点,僧人背着羊毛褡裢,牵着一头棕色的骡子赶来了。郝生富跟着僧人走到定边的盐场上了盐,随后就沿着长城一路朝东去了。

一路上僧人合掌化缘,有时候是一两碗冷饭,有时候则是一两个铜元。不几日走到保安,郝生富和僧人才停了下来。僧人显然与这些人很熟悉了,郝生富看着这些穿着兵服的“粮子”,心里还是七上八下,僧人倒是让他不用怕,这些兵与其他的兵不同,这都是穷人的兵。经僧人这么一说,郝生富也确实发现这些兵丁的与众不同,他们的兵服大都是补丁摞补丁,甚至有些军官也是如此,他们与人说话都是和和气气的,从来不用势力压人。郝生富很快对这些人产生了极大地好感。他在这里歇了两天,甚至第一次知道了“同志”这个词,而那里的军官和百姓都互相称同志,包括他自己也变成了“生富同志”。

郝生富代替僧人二怪成了新的食盐和军需物资的运输员。这并不是一个容易的买卖,尽管边区给出的运费非常之高,但是一路上有很多的危险,包括马鸿逵部和国民党军队的盘查,也可能遇到土匪和地痞流氓,甚至连逃荒的难民和流窜各地的狼群都可能成为这条通道上的潜在危险。

僧人二怪反复对郝生富交代:“生富兄弟,你一定要记住路线,而且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一旦出了问题,哪怕盐不要,转身朝其他地方走,也不能暴露这条通道。你记下了没有?”郝生富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知道现如今日本人欺负中国人,派兵侵占了中国大量的土地,他还知道共产党是打日本的,他走通这么条运输线路,也算是为打日本做了贡献了。

郝生富很自然地就融入到边区这个群体中了。如果说刚开始他是为了丰厚的利润铤而走险,后来就是完全出于对边区军民的好感甚至同情。当他独立走完一趟运盐的生意,那军需官给他的沉甸甸的银洋放在褡裢里,继而背在身上,他感到那些银元已经变得轻飘飘的了。他很多时候甚至想:就算不给钱,这事情做起来也有心劲!

每次回到圆峁,他颓然地把一把银洋连同褡裢一起扔到炕上,郝进财已经六岁,已经知道银洋的意义,他看着疲惫的父亲,随手从那褡裢里散落出来的银洋中拿起一个,却被郝陈氏一把抢过来,后脑勺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郝进财强忍着不敢哭,郝陈氏道:“甚东西是你个小娃娃能碰的?这是你大用命换来的钱!”郝生富悠悠道:“这也是那些同志用命换来的钱!唉!”郝陈氏当然不晓得同志意味着啥:“同志是哪个村的客?”郝进财解释道:“就是闹红的那些吃粮的兵,都是些年轻娃娃们。打日本数这些人争!”郝陈氏这才明白丈夫送盐的是什么人了。她当然不敢声张,这种事情被人知道是要满门抄斩的,“满门抄斩”这四个字还是小时候在定边看戏学下的词儿,如今她觉得用在这里最合适,因为她的心已经跳得咚咚乱响,银洋带给她的兴奋迅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惆怅和深深的担忧。

隔了几天,郝生富在圆峁塬下的柳树跟前发现了两块摞起来的石头,他知道这天晚上就又要出发了,他赶紧给牲口把水和料备齐,把所有用得着的家具收拾好,吃完晚饭之后趁着夜黑,他让郝陈氏给骡子和毛驴的蹄子上裹了一层羊皮,然后才悄无声息地赶着毛驴和骡子出发了。

郝生富一路上紧赶慢赶,到定边盐场也都半夜了。空空的盐场只有一个人影,那正是法号叫作智明的僧人二怪,智明带着郝生富到了一个废弃的窑洞里,从里面拿出一些包裹来,里面既有盐,也有其他东西,究竟是啥东西,郝生富摸不准,但是分量明显不是食盐的分量,他只管运送,其他的事情不想操心。

收拾零整之后,他就赶着毛驴再次出发了,智明又一次交待:“过靖边的时候,一定要从古家斜走,其他地方有乱兵,千万留心。”

郝生富有一副好脚力,这头毛驴和骡子也是百里挑一的好架板,这毛驴还是郝陈氏的二哥陈俊清精心挑选的,陈俊清小名陈二,在侍弄牲口方面,整个塬区他说第二,没人敢当第一。郝生富估摸着:一路上只要没有挽缠,赶天亮到边区控制的靖边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远处隐隐传来的枪炮声,他毫不为意,因为在上一次去边区运送食盐的路上早都见识过打仗的场面了,当时只觉得枪炮声近在咫尺,让他心跳加快,不断有人从前线被抬回来,他虽然胆大,但是见到这血淋淋的伤病还是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甚至干呕了好半天。

不过郝生富很快就适应了战争的残酷,等到第二天再见到伤病的时候,他已经毫无感觉,只顾着跟着一群当地百姓帮忙抬担架,把伤病送到一个叫做卫生队的地方。

他此时远远地避开了枪炮声,走进了一道狭窄的山沟,山沟里只有尺把宽一条羊道,驴和骡子的速度明显降下来了。他并不担心,因为这条路除了当地放羊的人,其他人是不会知道的。

他牵着骡子赶着毛驴从山沟里一路上行,翻过山梁就是边区的地界了,他就彻底安全了。正走着的时候,前面的驴却停了下来,任凭郝生富用鞭子抽打,也不肯挪动半步。郝生富感到奇怪,抬眼朝着漆黑的山梁看了一眼,这一看不禁吓出一身冷汗来——那是一群狼!

这一路有些太顺利了,他就担心路上会不会出现可能的危险,然而就在这山沟里面,他遇到了这群狼,狼群一般由七只成狼造成,个个眼睛冒着绿光,他甚至能听见这些狼的低吼,它们是如此接近这个由一个人、一头驴以及一匹骡子组成的队伍。

郝生富的心提到了喉咙门上,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对付这么一群凶狠而饥饿的大漠群狼。这是一群顶狡猾和凶狠的族群。“早知道应该把张捣鬼的两条狼狗带上,好歹能壮一壮声势。”紧接着他又想到,那两只狼狗最终也只能成为这群狼的口中食物,不会给这趟行程带来太多的帮助。

“求人不如求己!”这是父亲郝玉元教给他的处事哲学,他想起来褡裢里有一个八路军战士送给他的手电筒,那是战士从胡宗南处缴获的,他当然没有见过这个东西,并询问战士怎么用,那战士教他按了开关,手电筒在黑夜里发出强烈的光柱,战士告诉他:“走夜路的时候,可以用来照亮。”

他从小了解狼群的习性,一般都有个头狼带领,一旦让头狼害怕了,其他狼也就跟着怕了。他一看就看出头狼的位置。于是,他迅速打开手电筒,把光柱照着头狼的眼睛,那头狼被光纤一照,愣了一下,随后哀鸣几声,转身就窜了,其余的狼也就跟着跑了。

郝生富不敢掉以轻心,他缓缓走出深谷,却发现那群狼并没走远,而是不远不近地跟着。骡子此时死活不再往前走了。郝生富用鞭子抽打也无济于事,眼见得东边天空显出亮光,郝生富满头大汗却毫无办法。他看着两条后腿跪倒在地上的骡子,无奈地摇摇头,从骡子身上把这些物资扛起来,赶着毛驴离开了。身后的狼群得到信号一般,迅速围拢了骡子……

这又是一次有惊无险的行动,郝生富扛着物资、赶着毛驴来到了红区,又一次充满惊险地完成了任务。军需干部握着他的手感激道:“生富同志!谢谢你!没有你这一趟,我们的战士可就要做无谓的牺牲了!”郝生富心里特别高兴,他第一次有了巨大的荣誉感和满足感,当然还包括从来没有过的成就感。即使在他拿到银洋的那一刻,他也没有感受到刚才那股强烈的成就感。他根本不知道,这批物资里面有一种叫作盘尼西林的西药,是共产国际千辛万苦弄到送到边区的,并且经过各种渠道送到盐池的。

有了这句话,他一路上的紧张和劳累全部都抖落了,原本的艰难险阻在此刻也不是事了。他甚至完全喜欢上了这里的一切,可是战士们说了,他有家有口的实在不方面,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走的这一条路是整个红区的生命线,这里的盐和日常物资,都需要这条线路来运输,所以,他必须回到他圆峁的家,等待着不定期的任务派遣。

郝生富对于骡子被狼吃了的事情绝口不提,却无法躲过红军的眼睛。他们看到郝生富自己扛着物资又赶着驴,就知道路上肯定出事了,于是就随口问:“生富同志,你的骡子呢?”郝生富从不会说谎,又不想让同志们操心,于是就只嘿嘿地笑,却不说话。那同志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是被白军抢去了吧?白军要抢不可能只抢骡子,肯定是狼吃了!”郝生富见被说中,也不好再隐瞒:“小事小事,我回去再置办几只牲灵。”那同志死活不同意,硬让生富把一批枣红马牵回去,郝生富拒绝不已,双方僵持不下,最终还是一个女卫生员做了和事佬:“老乡同志,你要不是这,这匹马牵回去,等它下了崽子你再还回来,这行了吧?”郝生富这才道:“这样也好,下了崽子我再送回来,你们这里牲灵也缺咯。”

郝生富回到圆峁,郝陈氏见他牵了枣红马回来,就惊道:“哪来的马?老师傅给咱的骡子哩?”郝生富道:“骡子半路上被狼逮了,红区的同志见我没有脚力,就送了这马,生了崽子就还回去。”郝陈氏听罢就唏嘘不已:“红区的你那些同志们都仁义,不像咱这里的白腿子。春里我就听说白腿子把三剩的两匹骡驹征走了,现时还没有还回来。后来托老贾去打问,说是早都杀了吃肉了,骨头上怕都长了绿毛了!”郝生富对于国共双方的接触和对比,自然倾向于红区的军民,那才是真正为百姓办事的穷人的官家。

他把枣红马拉到李伏渠郝陈氏二哥陈二的窑洞口的时候,陈二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匹枣红马:“哎呀!好马!好家伙!从哪儿弄来这匹马?”郝生富简略说了,然后道:“你看得给配个骡驹。”陈二道:“这好说!放我这里你放心走你的。我给经管好!”郝生富自然放心大胆地把枣红马交给了陈二,自己回到了圆峁。

然而不久之后,等枣红马生下的骡驹已经能驮盐的时候,郝生富因为意外而去世了,他给苏区贩盐和运送物资的日子就彻底结束了。而他与红区的联系并没有中断,由自己的婆姨郝陈氏继续悄悄继承着。

作者:吉建军,字劳伍,诗人、艺美网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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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8年0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