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慕然
逝去的故事,芳华满地。——题记
1.
鲁西南的夏天来得有些早,刚入五月,咝咝响着的风中便夹杂了更多的燥热。一台“德生牌”收音机摆在我面前,刺啦刺啦的杂音中飘出海子诗歌: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遥远的青稞地
除了青稞一无所有
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方啊
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几声敲门声后,门“吱”地一声打开一条窄窄的缝,接下来一个浅蓝色上衣的女孩探头探脑的挤进来,额头还有丝丝细汗。她腼腆的微笑,脸蛋上透着绯红,像一只受伤的小鹿一样,细声细语地问道“林生在吗?”
“哦,他不在”,我关掉收音机,站起来迎接她。
“我是来投稿的”女孩一手掩面微笑,一手拿出几张折叠地整整齐齐的稿纸。
“给我就行,我转交给林生”。
她把稿件递到我手里后,便离开了。
这是鲁西南这所唯一的医学院内部的一个学生社团 ——“杏林文学社”的编辑部,位于4号教学楼地下室的一个小间。文学社从建立之初便得到校团委的大力支持,每个月出版一份油墨的文学小报,林生是文学社本届的社长。在林生的努力下,争取来一些经费,我们几个人学着大人的模样,每天排班在编辑部里值班,周一到周五晚上,周六周日的全天,每天十块钱“工资”。值班的任务就是收同学们的投稿,其实门口那个木箱完全可以代替我们的工作,林生的话说,这样是为了更有仪式感。
女孩走后,我懒散的翻阅着女孩的文章,得知她叫“松松”。本以为又是泛泛之作,没想到,她的文章让我大吃一惊,文章的语音和意境着实吸引了我,引人入胜而又内涵丰富。
2.
林生和我是老乡,胶东人。喜欢文学,爱写诗,我叫他“诗人”。说起他的文学梦的起源还是在高中。林生的母亲是医生,林生居住在母亲单位居民楼里,居民楼下有一扇通往医院的小铁门,林生长期在医院和家属楼里游荡,厌倦了母亲单位来苏儿的气味。
林生的父亲在文化馆工作,他父亲经常喝茶、出游,父亲告诉他,这就是工作,需要寻找素材,发现素材进行创作。林生喜欢父亲的工作,当时进文化馆只有三条路可走:一是学会歌舞,二是学会书画,三就是写作。歌舞对林生太过遥远,跟父亲学过几年书画,因缺少天赋和悟性而彻底放弃。林生慢慢喜欢上了写作,高中时便有诗歌登在县城的报纸上。
高考后,成绩不理想的林生服从了调剂志愿进了医学院。林生说,读大学只是增长阅历、寻找创作的灵感和素材的方式,哪所大学都一样,什么专业都可以。他的理想是当专职作家。“我要出版中国最好的诗集”这是林生经常说的话,他谈起诗歌滔滔不绝,能背诵海子的每一段诗句,对顾城的诗极感兴趣,读起诗来或泪流满面或激情四迸。
果然,进入大学的林生放飞了自我,他的心早已奔向了远方。大学一年级林生一个人跑到山海关附近去祭奠了死在那里的诗人海子。 大学二年级,林生从几十名竞选者中脱颖而出,竞聘上“杏林文学社”社长……
松松和我们同龄,鲁西南当地人,高中落榜后便到了我们学校大门口的移动营业厅打工,她从小喜欢写诗,十五岁上初中时,小诗常在学校板报上发表。
杏林文学报每月出版一期,同学们拿到后,只是寻找一下自己熟悉的名字,便留在了学校各处,自习室、餐厅、图书馆里都能觅得它的身影。松松就是在营业厅中,看到了这样一张报纸,找到了编辑部,认识了林生。
3.
又要出小报了,整100期。作为纪念,编辑部竭尽全力要做出个特色,林生想扩大影响,搞个有奖征文,但是奖品让人头疼。
“要不咱们找松松试试,毕竟我们能联系到唯一有收入的人员,只有她了。”林生硬着头皮去了门口的营业厅。
两天后,松松打来电话,说奖品的事已经办妥,条件是以移动营业厅“动感地带”为冠名,奖品是价值200元到1000元的不等的移动充值卡,这对我们来说天大的喜事,作为庆祝,林生决定带我和松松到带“KTV”去唱歌。
“你曾说过,会永远爱我,也许承诺不过因为没把握,别用沉默,再去掩饰什么,当结果是那么赤裸裸……”松松喜欢这首《盛夏的果实》,她唱歌时那深情的眼睛如湖水般微微泛起涟漪,不知为啥,泪水渐渐滋润了她脸庞。
每人一瓶啤酒我和林生便去了厕所,回来时,看见两个走错了房间的年轻人,对松松说着污言秽语
“不许欺负人”,随着一声大喊,林生抓起了酒瓶,两个家伙被林生突如其来的断喝吓了一跳,他们都愣住了,我还没反应过来,那两个家伙却夺下了林生手中的酒瓶,对准林生的左眼猛击一拳,林生瞬间倒在了地上,目睹了着一切的松松,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当我去查看倒在地上的林生时,那两个人扬长而去。
4.
阳光被层层的树叶滤过,漏到地上变成了淡淡的圆圆的光晕,征文活动正如火如荼的进行,校园里到处飞扬着“动感地带”的彩旗,水泥电线杆上覆盖着粉红色的宣传彩纸,自习室、餐厅、图书馆里有了它们的身影,连厕所门把手里也不例外。林生乌着眼,面前堆放着《齐鲁晚报》《山东青年》等杂志,那上面有青春寄语、心灵一瞥等栏目,专门刊登少男少女的寄语,并登有他们的通讯地址、邮编,林生专挑爱好文学的少男少女写了一封又一封信,邀请他们参加征文比赛,他要把杏林文学的影响扩大到校外。
几百上千元的移动话费对学生来说是个不小的诱惑,编辑部门口那个木箱子里的信件数量空前,一封封投稿信从各地而来。
评奖时可犯了难,从几百份来信中选出十几篇获奖作品并非易事,评判标准、文学价值见仁见智,单单看到那如小山般的信件,脑袋顶上就如同罩上了一个密闭透风的袋子,让人在窒息中辨不清方向。几经讨论,最后一致决定,稿件随机分为五份,编辑部的五个人每人一份,从中推荐两篇作品,算入围。最后排名交给团委的老师决定。
松松的稿件在我的手中,同寝室一哥们的也分在了我这里,这两人自然入围。100期纪念小报印出来了,头版除了刊登了获奖名单,松松的诗赫然在列,林生拿着刚印刷好的小报说“我给松松送去,她会高兴的。”
5.
征文活动后,林生搜集了一批省内文学爱好者的联系方式,他向他们取经,学习经验,努力要把自己的作品发往更高一级的杂志报刊。他很勤奋,写了数量众多的诗歌。有一天齐鲁晚报上刊登了林生几行小诗,第一次亮相省级报纸,林生穿着裤衩,情不自禁的背起来顾城的诗句“命运不是风,来回吹,命运是大地,走到哪你都在命运中”。
那一天,林生跑遍大街小巷,买下了所有能买到的当日的报纸,一张张刊登了林生诗歌的报纸,带着诗人的气息送到了我们的手中。
邮局又送来了给林生的挂号信,是某杂志社的征集参赛作品的信,信的最后一行是:缴纳参赛费200元。林生毫不犹豫参加了。
“真有他们的”我对林生说,“咱们当初也收个参赛费多好,也不至于你挨那一拳”
一个月后,林生又收到了杂志社的来信,大意是作品入围,想获奖还需要交费,这费用是大赛组委会活动的经费,会聘请著名作家到场,证书上有该作家的亲笔签名,三等奖1000元,二等奖1600元,一等奖2000元。
如果是现在,我会毫不犹豫的认为这是诈骗,可在当时,谁也没往那上面考虑,只是考虑这么多钱可是林生半年的生活费,他上哪去弄。林生跟我们借钱,可临近学期末我们手中的生活费也所剩无几入不敷出,林生打电话跟父母要,父亲把林生骂了个狗血喷头。林生父母一心盼望他毕业后能像他的母亲那样当一名医生的。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可没几个月,杂志社寄来了证书,烫金的大字熠熠生辉,上面有那位著名作家的签名龙腾。
这时,我才知道这2000元钱是松松一年的积蓄,他们恋爱了。
6.
放暑假了,我在家里品着盛夏的滋味,对于林生,盛夏不仅有酷热,更是夹杂了苦涩。
在一个无风的夜晚,家中睡得迷迷糊糊的我突然接到了林生的电话,从林生语无伦次的话语中我仿佛看到了电话那头林生无助而恐慌的脸,我第二天,坐上了返校的列车,绿皮火车翻山越岭,不知疲倦哐当哐当地走着。
当我带了钱赶到学校时,松松躺着医院的病床上刚刚苏醒,苍白的脸上原本明亮的眼睛已经有些涣散,更多的是不知所云的惊恐,嘴唇上有一道咬破的牙印。
林生留在了学校勤工助学,筹办新一期的小报,与他同居的松松却怀孕了,一知半解的林生对照妇科书买来流产药,松松在自己的租住地服用后,突然大出血,索性急救车到的及时。
松松的命保住了,可是她怀孕流产的事,早已散布的到处都是,松松的父亲也赶到了。
我和林生从松松父亲口中得知,松松已经有了婚约。
7.
“请转告林生,我要嫁人了。”
我收到松松的短信时,已经是松松被父亲强行带走的第三天。林生知道后顿时五雷轰顶,感到天旋地转。
我陪同林生,坐上了去往松松老家咯吱作响长途车,颠簸了3个小时才到了县城,接着又换了班车。松松老家整个村庄位于废弃的铜矿矿区,到处残垣断壁,田野有一道铁轨,两条永远平衡的轨道,蔓延伸向远方,消失在无尽的黄土里。
几经打听,找到松松家时已是黄昏,下起了雨,两边屋檐上的水滴下了,出现了无数微小的箭头,雨水早已经穿越衣服开始入侵我们皮肤, 贴在墙上大红色的喜字,在雨水的冲刷下开始掉色,在墙面流下道道红色痕迹,像一道道流下的血痕。屋内静的很,我和林生看到,松松一身红衣红裤,身后是一对点燃的红烛。
“把对生活的不适/用外衣裹紧/用笑容包住/只露出/细小和不安的矜持……”这是松松出事前写的诗,她写的这首长诗,两个月后刊在某省级文学杂志上。
8.
2005年,随着我们见习、实习,编辑部也迎来了新的编辑,这一年,著名作家巴金、刘白羽去世。
2006年,我们毕业了,在毕业前散伙饭时,同学们畅谈未来,我读起了海子的诗,“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林生突然夺过我手中的话筒,他说:“从这首诗中我只读出了两个字--——绝望,海子写下这首诗到自杀不到两个月,海子把自己的明天寄托在--从明天起,明天在哪里,海子显然不知道。”
说完,林生嚎啕大哭。
日子悠悠的往前走,这个世界没有不带遗憾的事,没有不带伤心的人,昔日美好的大学生活只能珍藏在心底了,我沿着预定好的生活轨迹走下去,做了一名医生,紧张的工作之余,我写写文章,念念诗歌。林生一个人去了省城一家健康类报纸的报社,开始了他的追梦之旅。
9.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白发开始星星点点地落在鬓角额头,生活有太多的无耐,这几年,也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微信横空出世,纸媒迅速被新媒体抢占了商机,2016年林生所在报社停刊了,林生分流下岗了。
林生四处打工,白天工作,夜间写作,他把憧憬和明天,都装进一个个文档,随着一封又一封投出去的电子邮件,到达未知的未来。
2018年,林生告诉我,他的长诗发表在《芒种》杂志上。
2019年,我得知林生患了严重的抑郁症,我利用春节假期,去林生所在的城市看望他,那天晚上,我们在我下榻的酒店彻夜长谈。林生走出卧室,走到阳台,点一支烟,看迷人的夜光,他说,有些梦或许已经成为泡影,只是自己偶尔想起的时候,会有些失落,摇头笑笑,当年确有些异想天开吧?
10.
2019年的3月26日,北方已经春暖花开,山海关附近冰雪未融。林生,在那条冰冷的铁轨旁,服用了致死量的安定药,这距离我去看他仅仅过去了1个多月。火车车轮滚滚,带着远方的气息、承载着人们的身躯与愿望驶来,声音低沉,又一点点走远,奔向远方。车上的人邂逅着,离散着。
30年前的这天,一位叫海子的青年诗人,抱着四本书卧在铁轨上,永远留在了那里。
作者简介:慕然,山东龙口人,山东省青年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龙口创作之家副秘书长,《龙口作家》季刊责任编辑。所写散文、小说散见于《人民日报》《齐鲁晚报》《胶东文学》《烟台晚报》等多种报刊, 18万字作品集《拾忆》已经出版全国发行。2018年获得“万松浦书院新人提名奖”。2019年获得山东省烟台市委宣传部“我和我的祖国”征文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