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爱红/文 韩秀丽/图
每年的正月初七,我都要把母亲从村里接来,让她住到初八,看黄县城里的大秧歌,今年也不例外。这次看完秧歌,我们去了商场,一圈逛完下电梯时,我走在前面,忽然察觉身后有异响,急转身一看,母亲摔倒了,斜斜的,没有力气,像一枚轻飘飘的叶子。我一阵慌乱,赶紧将她扶起,一问,说是下电梯时走急了,母亲连说没事儿。
没事儿?我费了好大的力气寻思,怎么我的母亲也会有这么一天?那个从前走路带风,下地干活更是浑身是劲儿的母亲哪去了?竟然连走路都不赶趟了??我第一次发现,母亲竟然老了。这个新发现让我震惊、惶惑。
从发现母亲老了的那天起,我就开始回忆母亲。
母亲也曾年轻过。记忆中的一个中午,母亲端坐窗前。在最明亮的阳光下,手里执着一面镜子,在仔细扒拉、反复确认后,她用另一只手轻轻一扯,扯下一根白发,那是她的第一根白发。母亲问,“我怎么也有白头发了,我老了?”这句话蹿进了我的耳朵里,我当时却无动于衷,心里想,“有白头发怎么了?”“妈妈不应该有白头发吗?”那时的我,心里木讷,只是在她身边不远处,不知忙着什么。而母亲的问也似乎只是自言自语、内心纠结,并未期待别人能给她解答。
年轻时的母亲是忙碌的。她生了我们兄妹二人——哥哥和我。在农村,养了两个孩子,还要过得体面,并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儿。我父亲虽然是教师,听着还行,但实际上,那时候教师的待遇普遍很低,工资微薄。我哥哥读高中,我读初中,需要费用。而且将来怎么办?哥哥作为男孩,将来还要给他准备房子。母亲没让我们听一句牢骚话,默默地行动了——母亲上班了。在一个园艺厂里找了活计,开始了她的营生之路。而后,在父亲学校墙外承包了果园,种果树,果树下面的间隙里种了好多种类的蔬菜。盛果期,一熟一大片,母亲财迷一样,乐不可支。
那时候的母亲是快乐的。据她后来讲,她当时出去卖一趟菜的收入比父亲一天的工资高,母亲讲述时带着满意的神情,甚至有小小的得意。用母亲的话讲,“真是得济了。”
那时候的母亲也是艰难的。父亲的学校近在咫尺,却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唯恐他干私活。哥哥和我年纪小,能搭把手的机会少之又少。偶尔有一次,哥哥随母亲赶集,摊才摆上,母亲一转身,哥哥拎着面鱼回来了——早上没顾上吃饭,他买给母亲吃的。可是,哥哥得到的不是表扬,而是一顿数落。母亲发火了,多少菜钱能挣出面鱼钱——那时母亲不舍得。
母亲一直是柔弱的体形,也并不争强好胜。她面对贫穷不好逸恶劳、面对困难不坐以待毙。其实,她完全可以和当年闲坐街头的人一样,往那儿一坐,成为她们当中的一员,可她没有。我不知道,她如何来得那么大的勇气。她没有多少文化,却懂得正视困难,见山开路,遇水搭桥,一心把日子往好里过。她的这种人生态度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在往后人生中,每每遇到挫折,我就思索,然后,心里就充满了力量。
母亲节俭,但在经济上绝不委屈孩子。作为一个女孩子,我从小到大的许多记忆与新衣服有关,母亲并不灵巧,但在孩子小的时候,她能给我缝制流行的新衣服。上学后,我看中的衣服,母亲给我买过不少。我生完孩子后,身材变胖,原来的衣服还能穿的少之又少,我寻思一凑合就过去了。母亲看了,说,“在单位上注意形象,不要太会过。”
母亲是一个通达的人,不墨守陈规。家里条件改善以后,她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有喜欢的东西,她也肯买。我有个攒东西的毛病,又能置办。家里的床上用品样式不少,总是先用便宜的,贵的都不动,包装完整,仿佛这样过日子才心里有底。母亲批评了我,“有几个人能活过一百年?先用好的”。
母亲其实并不是一个喜欢东奔西跑的人,她性格安稳。她不像父亲那样——退休以后,经常出去串,很少着家。她平时不大串门,特别安于现状,母亲的口头禅是“中游万岁”——对她来讲,这四个字放之四海而皆准。不但过日子她很懂得知足,就连在孩子们的学习上,她也是十分真诚地嚷着“中游万岁”。实际上,家里日子过得并不窘迫,孩子们的学习都在中上游,均超母亲的预期,母亲由此是相当的知足和感恩。我的工作有时调整,有时忙乱,偶尔一两句诉说,母亲听了都说,“行啊,干吧,看看村里给人挖姜的,更难。”我有些犯急,“妈,怎么天天把我和挖姜的比,能不能比点别的?”虽然我有些恼,可道理是对的,母亲的话还是听进去了,我的心也沉静了不少。
母亲是一个善良的人。我们家有两个亲戚,一个是盲人,一个是小儿麻痹症患者。母亲特别待见他们,盲人是母亲姥姥家的孙子,哥哥姐姐都是大学生,他孤身一人在家,母亲经常做了包子让父亲去送,为的是我姥姥当初活着时嘱咐孩子们的一句话,“等我没有了那天,别忘了你舅母”——母亲的舅母已去世多年,盲人是母亲舅母的儿子,我应该叫他舅舅。小儿麻痹症这个哥哥是我二姑的儿子,小时候扎针扎坏了,智力有点障碍,穿着也不甚利索,喜欢走亲戚,母亲从不亏待他,每次来都包饺子。因而,每次二姑打发他来,他都高兴得很。人心都是相通的,后来家里盖房子,正是用人的时候,这个哥哥虽然话讲不清楚,却自告奋勇非要来干烧水的活儿,也让人感动。母亲常说的一句话是,“咱要拿出好心来。”我参加工作多年,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尤其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没有经验,非常被动,明里暗里有些事让我头疼,后来成熟一些了,在许多事上,我有了主动权,这就多了抉择。如何去对待别人?以恶报恶?犹豫时,母亲的话就回响在我耳边,“咱要拿出好心来。”多少年了,母亲的这句话让我心里安稳,让我收获了人际关系的和谐顺畅和不少意外之喜。
母亲一辈子没信过任何宗教,也从不信算命打卦。她总说,“命是人造的,不用算。算不好,你心里难受。算好了,你不好好过也没用,没有在家躺着,天上还掉钱的,都得奋斗。”母亲虽说不信什么,但她有敬畏感。小时候,包子、饺子就是好饭。每逢做了,母亲都会让我恭敬地端到固定的位置摆一摆,这是她对生命的敬畏。
母亲有许多地方和父亲不同,但有一个地方是和父亲相同的,就是都不善于表达对孩子的情感。这也可能是中国所有旧式父母的通病。在于我,则是越缺乏,越渴望被表达,然而,得到的却是一个空白。为此,我常常抱撼。母亲的脾气甚至有些急躁,急了会朝孩子吼,每当这时,我都特别生气,怪母亲这是什么态度。等我自己有了孩子以后,我竟然也朝孩子吼,吼着吼着,猛然间就打住了,话咽下去了。因为我想起了我的发火时的母亲,长大后,我怎么成了她。
这种情况后来有了改善,几年前,我经历了一次变故,这是向来觉得岁月静好,天下太平的我始料未及的。打小独立惯了的我,当时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告诉父母。后来父母还是知道了。母亲赶过来时的情形我记得,脚步挪得很轻,目光始终在搜寻,直到看见了我。我正站在人群里,让自己表现得足够沉着。母亲尽量平和地走到我面前,握住了我的手。母亲这是来看她的孩子——不是众人眼里的那个大人。后来我回家,坐在炕上,母亲也在。她伸出胳膊,向我招了招,说,“来,上妈妈怀里,妈妈抱抱”。我的一向特别传统的母亲啊,这是她第一次煽情的表达,让我顷刻泪奔,也让我对处境无畏。
母亲仿佛是一夜顿悟。此后,她越来越不吝惜感情的表达。她有一次讲,“养大不如养小,现在想想还是你们小的时候好,大人过得浑身是劲儿”。“现在啊,都大了,不用‘妈妈、妈妈’的了。”末了,她又试探性地询问我,“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赶集,把你和你哥放商店门口,让你俩等,后来你俩等急了,张着大嘴哭,非要找妈妈。旁人看见了赶紧去告诉我,我回来一看你俩那样儿,还把你俩骂一顿?”
我哈哈大笑。
瘦瘦弱弱的母亲啊,我们永远是您的孩子。孩子长大了,步伐快了,走路带风了。您年纪大了,步履慢了。我们活成了您年轻时的样子,您活成了我们年老时的样子。时光静好,我们有足够的耐心陪伴您,而岁月深处,我们也必将一起奔向您。
本文作者:曲爱红,就职于山东中允集团有限公司,中级经济师,龙口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