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离歌,男,身高1.81米。1964年出生于中国大陆,1990年成为美国永久居民,五年后加入美国国籍,失踪前为美国公民。
屈离歌人长得很有特点。他的两只耳朵大而竖楞着,挂在脑袋的两边,像是通红鸡冠的塑料制品玩具。奇特的是,他的右耳朵比左耳朵大一圈,显得红润肥厚,似乎花丛里一隅土地上,因为有野兔在此栖居几日,多沐浴了几泡尿而异常肥沃,鸡冠花因而郁郁葱葱。按照比例的话,屈离歌的右耳朵足足可以将左耳朵完整地套在里边。大概是因为右耳朵肥大造成的整体不平衡性的缘故,屈离歌的头总是习惯性地向右偏着,而所有的头发都下意识地一股脑儿地往左梳,加上每日必不缺席的“摩斯”固定打理,从重量的效果上或许可以达到对称平衡分布。
屈离歌平常总喜欢佩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但喜欢不等于习惯。每戴一会儿,屈离歌就需要把眼镜摘下来,让自己挺直的鼻梁骨舒缓一下。屈离歌一直希望自己看起来显得有学问和涵养--他其实很有学问,四个货真价实的文凭,一个本科(那是候大学生还被成为“天之骄子”),两个硕士,一个博士。他认为眼镜是必须的装饰品,如同女人想要显得美丽,描眉与涂口红好像皆或不可缺少。至于削尖双下巴或者隆起胸和臀两部肌肉,则需要额外的努力,对屈离歌,仅仅需要时时紧皱眉头,一副深思的样子就足够了,因为他肚子里有货,不需要隆起来请别人欣赏。
孰料老天爷好像并不配合屈离歌内心这点小小的奢望。屈离歌的视力天生就很好。从小到大,多年的读书生涯,他披荆斩棘,参加各种考试。诸多过关斩将之后,屈离歌的视力依旧还是很棒。当年公派出国读书深造的时候,屈离歌正苦恼着佩戴眼镜与否。他偶然听有人讲国外的眼镜很昂贵,在走出国门之前,建议大家最起码需要配好一副眼镜。屈离歌就兴冲冲地挤着公共汽车,来到西直门地铁站,转换地铁,奔到北京王府井眼镜店。验光之后,他诚恳地请服务员找到一副价格适中的眼镜,戴起来试试松紧是否合适。屈离歌戴上眼镜,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莫名地考虑许久。最后屈离歌交了钱,把眼镜小心翼翼地放进眼镜盒中,离开了眼镜店。
为了出国旅行,一般人都需要做些准备。屈离歌用国家教育部发的钱买了平生的第一身黑色西服,一双铮亮的黑皮鞋,一盒黑色金鸡鞋油,还有这副金边眼镜。那时候在大学里教书的屈离歌想,来到美国攻读博士学位,不就是进一步靠近知识分子的阶层了么?知识分子没有眼镜怎么成?他轻轻地提醒自己:花一点钱财是没有关系的。眼镜店的那位揪着两只冲天麻花小辫的女售货员和他都知道,左边的镜片其实就是一般的玻璃片。屈离歌的左眼视力好,没有度数。
屈离歌经常对着镜子对视自己。他喜欢仔细端详镜中自己的脸,如同在幽暗的灯光下观看一件静谧精美的工艺品。这件工艺品,准确地说,是屈离歌的左脸。屈离歌是如此熟悉它,闭上眼睛就可以在脑海里一笔一笔地雕刻出的左脸。
屈离歌的左脸咋一看去,好像是有人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猛猛地揍了他一拳,然后转眼跑开了,想追着问个究竟都不成。不幸的是,屈离歌左脸的肌肉弹性不够大;挨揍以后,左脸就深陷在里边没有恢复至原状,切切实实地验证了“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但力的效果是不同的”物理学原理。屈离歌的两片厚厚的嘴唇不知不觉地被凑在一起。每当他大声说话的时候,屈离歌的上下两嘴唇动得飞快,两颗因为水质引起的泛黄的板牙就肆意地暴露在外面,好像两个站岗的卫兵,都成了“老油条”似的,轮到值日站岗,需要应付差使,但又心不甘寂寞,时不时漫不经心地往外张望着。他的嘴唇经常性地起泡,春夏秋冬,好像总是处于缺水干渴之中。那张嘴,就好像掉在干涸龟裂的土地上的一条大眼睛金鱼,一张一翕地,有点儿绝望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地换着气。
因为自己的天生长相,屈离歌从小就在自卑和苦恼中度过。同龄的小伙伴们大多不愿意跟他一起玩儿,以为他是个怪物。不可否认,屈离歌的面容或多或少初看起来有些可憎;以至于让猛然见到他面容的人产生恐惧心理。天无绝人之路。自从记事的时候起,屈离歌一直傻乎乎地跟比他大一两岁的小孩子们一起混。那些大孩子们倒不是经过“神耶和华“的挑选,被赐给一颗颗善良又可爱的心。屈离歌跟他们在一起,如同他们的小跟班儿。大孩子们叫他跑腿儿,拎东拎西;小使唤般的屈离歌一点儿也不含糊,卖力地表现自己。
屈离歌出生的乡下,俨然是一个凹下去的小盆地。环绕周围的是光秃秃的石头山,寸草不生。中间是块黄土地,尘土飞扬,不见天日。打小时候起,屈离歌就听人在黑灯瞎火处侃山讲古。原来,黄土地上曾经有条河,叫绛河。这条河像玉带,十八弯地由南往北蜿蜒而去。“农业学大寨”的时候,绛河经过改造,已经成为栽种花生的河滩地了。老辈们儿讲,据说这块黄土地上的小盆地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远古时代,是尧是舜,无从查考。但祖祖辈辈的人几千年都住在这里,一直靠天吃饭。雨水多,收成好,老乡们就欢天喜地,脸色红润些,孩儿们生得多些。雨水少,收成差,老乡们就稀里胡涂地地过一个冬天。到了腊月二十三献祭灶王爷的时候,愁眉苦脸地多烧几根香;腊月三十晚,向老祖宗的牌位磕头时间照例就久些--虔诚地企盼来年有个好收成。星移斗转,年复一年。
环境恶劣并不能抑制小孩子爱玩儿的天性,就像屈离歌家的黑狗总在炎热夏天喜欢追逐自己的尾巴。屈离歌跟着比自己大一两岁的小孩子们一起玩:夏天钻鲜花盛开或者硕果累累的果树林,或者在村庄外面小溪涧旁挽起裤脚捞蝌蚪,捉泥鳅;冬天从家里拿出几根安全火柴,来到村外长满杂草的山坡野地或者光秃秃的还有玉米杆的庄稼地里肆意地放火取暖。看着冲天的火苗,听着劈里啪啦的火声,大家伙儿都乐呵呵地,傻笑着。春天和秋天太短,似乎没有留下太多的记忆。屈离歌的村庄叫韦庄。韦庄的小孩子们似乎都这么过着,直到上学或者可以拔猪草的年龄。
屈离歌的父母是“换亲”。他的亲舅舅娶的是他的亲姑姑。“换亲,换亲,亲上加亲”。媒婆们或者媒公们张口就这么提。老百姓们苦哈哈地过日子,心里是明镜似的。除非皎月当空,庄家地里能锄出个金元宝来,哪一家不是鸡刨食儿的,上顿吃了想着下一顿。人这一辈子,光景哪有那么容易地过呢?“钱难挣,屎难吃!”,对于不听话的娃崽们,很多家长就这么通俗形象地呵斥着。韦庄的孩子过了十八岁,就到了娶媳妇的年纪;这是当地的风俗。一般的父母亲们累得做牛做马,拼死做活为的是要对孩子们有个交代,即娶个媳妇。这是一件好像天经地义而且郑重的承诺,类似当地小孩子成年的仪式。家里雇请一般锣鼓乐队吹吹打打,儿子在父母的资助下把小媳妇娶到家。过不了一年半载的,小两口的炕头还没有焐热够呢,父母亲就把“饥荒”(即债务)二一添做五,请娘家舅舅或者乡邻里有些德高望重的人过来,主持分家!
新婚燕尔的浓情蜜意还未冲淡,两刚成年的孩子们就开始独立门户,品尝人生道路上的酸甜苦辣。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十八九岁的小两口瞬间也像换了人一样,自己打江山,苦累自己扛了。
不幸的是,屈离歌的爷爷没有攒几个钱。但猪崽大了没事胡哼哼,娃大了不由当家人。他的爷爷屈老汉,看着自己身边刚成年的儿子和小一岁的女儿,每天像走马灯似的走进走出院子,心里有些烦躁。屈老汉噙着烟袋锅子,蹲在院口的一块儿大青石头上,嘶嘶地吸个不停(那块大青石头,后来被在乡村四处探宝寻古玩儿的古董贩子以一百八十八元的价格收走了。据说是该石头可以用来做拍电影用的道具)。屈老汉烟锅上的小火苗忽闪忽闪地,如飞舞着的萤火虫的屁股。这样子煨了几个晚上的烟袋锅,他也不怕夏日的蚊子叮。这天,屈老汉拿定了主意,心一横,托媒婆儿顾面枝去后峪里给娃儿们说亲。
后峪,即坞镇,是屈离歌的姥姥家,那时季儿,走路大概要两个时辰。屈离歌的姥爷去世得早,单老太太家的两个孩子也都耍着单呢。兄妹俩个,哥哥是个“少白头”,年纪轻轻地,就像是只白头翁在头上栖息;水灵灵的妹妹呢,则是乌油油的辫子齐腰长。顾面枝做媒全凭那张灵巧的嘴,如同喜鹊压在了舌头底下。她先是讨了一大陶瓷碗井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解决了口干舌燥之后,顾面枝拿起马扎,和屈离歌的姥姥拉近乎儿,聊家常。做媒是个艺术活儿,没有专业机构颁发培训证书,没有名牌大学心理学博士文凭,天生的情商分数高是必须的。不错,“百年姻缘一线牵”,但媒人手中的红线如何拿捏缠绕,也很重要。多亏了媒婆顾面枝,屈家的烟火得以传下去。半年之后,屈家的哥哥(屈离歌的爸爸)娶了有乌油油辫子的单家妹妹,实际上比屈离歌的爸爸大三岁;屈家的妹妹(屈离歌的姑姑)嫁了白头翁似的单家哥哥。两家都没有因为彩礼钱而发愁。老大小伙子和姑娘们各自扯了几米新花布,同一天成了家。“女大三,抱金砖”,这是会谈多方各赢的局面,屈单两家皆大欢喜;在婚姻上,大媒人顾面枝也被两家千恩万谢。临走时候,她口袋里揣了五块钱,拎着三斤猪头肉和难得的一瓶“玉堂春”酒,乐颠颠扭回去了。
屈离歌很早就知道父母是“换亲”的结果;这源于小伙伴们的调笑。但这些讥讽比起挖苦他个人的长相,则是小巫见大巫了。因此内心深处,屈离歌十分感激每天愿意带着他一起玩的大小孩子们。屈离歌知道自己时不时被吆喝来吆喝去,如同个小驴犊子,但他并不在乎。
这年8月份的一天,屈离歌发现这群大小孩子们要去学校上小学了,独独没有他。屈离歌伤心得哇哇大哭,竟然躺在尘地上开始打起滚来。屈离歌的父母亲知道自己娃崽仔的心思。平时或多或少些,屈离歌的父母亲听到和看到周围那些小兔崽子们怎么对待屈离歌的。谁怨自己的娃丑呗;孩子丑可能是因为头胎的缘故,屈离歌出生的时候并不是顺产,乡里的孙接生婆颇费了些周折。母子平安已经是很大的福气了,怎能埋怨孙接生婆技术不过硬呢?屈离歌哭得上气不接下去的当天晚上,他的父亲屈小老汉对着灶台里的小蓝火苗,吧嗒吧嗒地抽着带有玉嘴的烟袋锅子,眉头紧锁,直到头次鸡叫。
第二天,屈离歌的父亲就找小学校长汪才渠,塞了一盒自己珍藏很久都舍不得抽的“沃城”牌黄金叶香烟,恳求道,“汪校长,就让娃和那帮崽子们跟着一起上课吧。毕竟,他们在一起混得惯了。”汪校长有些为难,这样做的话,屈离歌就算是比同龄人早上一年学,不符合有关教育普及政策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万一有些人说三道四呢?
但汪校长最后还是答应了;这不仅仅是因为屈离歌的奶奶是汪校长的堂姑,不出三伏的的亲戚。作为条件,屈小老汉还答应这个即将到来的冬天,周一到周六都会给汪校长的办公室打一些取暖用的柴火。其实屈小老汉就是每天出去刨一些枯树根。村里其他人要是有意见,汪校长也好有个回话。
“龟儿子,好好读书!”回到家后,屈小老汉半是责备半是鼓励着自己的长子,屈离歌。而屈离歌的心早像鸽子一样飞到屋檐上,在暖洋洋的日头底下里咕咕地叫着。明天他就可以和小伙伴们一块上学喽!
作者简介:关东胜,艺美网专栏作家,工学博士(美国)、工商管理硕士(美国)。曾任教于京城高校,现定居美国,从事食品安全和品控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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