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他妈的!”屈离歌像往常一样,恶狠狠地诅咒了一句。从红色小面包车的驾驶座上走下来之后,屈离歌从后备箱拎起计算机包,跨在左肩上,慢慢地走向办公大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每天屈离歌上班,都是以这句英语口头禅开始的。被问候的是谁,多嘴的同事?时时刻刻仿佛在脊背后面注视着他的主管?臭名昭著的拥挤交通?或者是自己开了十多年,轴承吱吱呀呀地哼叫的小面包车,要么是天气?老天爷?屈离歌自己也不知道。但这个屈离歌版本的“早上好”,多年来已经成了他虔诚执行的一种仪式。
这天早上起床,屈离歌知道自己真的越来越老了,除了时不时支楞起来的一根根的白头发。原来,屈离歌昨天在网上徘徊的时间比较长,早上醒得晚。他急急忙忙地从床上爬起来去冲热水澡,却发现自己的腰好像“闪”了。确切地说,他的腰是又“闪”了。屈离歌的腰第一次“闪”,是在北京上大学的时候。为了赢得生物化学实验老师的好感,他主动帮助老师拎着满满的一桶约三十斤左右的蒸馏水去实验室。实验室在三楼的东侧,运送蒸馏水的车在一楼朱门前面。拎到第三桶的时候,屈离歌觉得不对劲了,他的腰开始疼了起来,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是把腰“扭”了。那时候,十七岁的屈离歌已经是大二学生了。他个子像小树苗一样窜得很高,可能是多年来苞玉米养人,碰到了好时机,突然爆发的缘故。屈离歌的眉目之间模样有些变化,可是他头部和脸部的轮廓依旧让人一眼望去难以忘怀,一如小时候他在韦庄的样子。
在韦庄,屈离歌在小学学习一直名列前茅。小学校长汪才渠老师觉得这孩子聪慧。屈离歌小学五年级毕业后,屈小老汉踌躇着要不要让屈离歌继续上初中。校长汪才渠极力说服屈离歌的父亲继续供娃儿读书。
“这娃儿少有哟!你看他天生异相,比起同龄人,聪明,记忆力好,这在古代,是进士的料儿。现在不时兴金榜题名的提法,但只要愿意和努力,他发达,指日可待!或者可以多为国家做出贡献,添几块砖,加几片瓦。”。汪校长这么淳淳教导,一半的确是屈离歌比一般小孩聪敏。另一半也是因为这么多年了,整个小学校停课,复课,停课,教了大半辈子的书,学生中间由于大大小小的环境,好像没有几个成材的,用汪校长平时嘲讽学生的话,都成了“造粪机器”。作为一名有些许使命感的教书匠,汪校长不想这么遗憾地面对自己似乎失败的教育生涯。
屈离歌本人呢,学习成绩优异;与很多女生同桌时候,桌子上没有划上“三八线”隔离对待。班级中调皮捣蛋的同学们需要完成作业的,对他一般都另眼相待。听到汪老师对自己这么欣赏,屈离歌心里沾沾自喜。他手里捏着汪校长赠送自己的一个封面印有“下定决心,排除万难”的软皮笔记本,暗自立下心志出乡关。屈离歌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卯足劲儿,学出个子鼠丑牛来,不愧对老师的慧眼和父母的艰辛。
屈离歌心中有了宏伟目标。他风里来雨里去,一路辛苦走来。初中,高中四年以后,十六岁的屈离歌竟然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他自己的照片在高中学校的光荣榜上粘贴了好长时间,直至光荣榜褪了红色,发白,最后被风吹得破裂,像一条条旌旗,刷刷作响。屈离歌在本科学习专业的是现代生物遗传技术。大一和大二的时候,他主要修基础课;刚上大三,他就跟着老师做实验。研究的侧重点是如何很好地繁育肉猪(綦江猪)。大学毕业时,屈离歌因为成绩优异,踏实肯干,被保送上了研究生。
读研究生的时候,屈离歌持之以恒,每天都去建在学校北边的臭不可闻的养猪场,观察和记录猪仔们的生长发育情况,饮食的多少,大便的数量,质地,和颜色,以及猪崽何时第一次进入发情期,与种猪交配的规律和时间等重要的科研指标。他把实验笔记详详细细地记录了一本又一本。
屈离歌善于观察和总结规律,当有国外访问学者教授来访时,他鼓足勇气,用结结巴巴地英语进行学术交流。毕业时候,屈离歌不负众望,留校做了助教。他又成为韦庄的骄傲!暑期回村里探望父母的时候,有位方圆十几里的小孩子家长慕名而来,孩子的家长希望屈离歌能给孩子指点一下,好像屈离歌的食指轻轻地弹一下孩子的脑门,孩子就会醍醐灌顶似的。孩子的家长诚惶诚恐,希望不到十岁的娃儿以后可以仰仗屈离歌。他不知道,屈离歌还要远渡重洋哩!1987年11月,因为吃苦能干,屈离歌被抽调到一家外国语学校,突击学习英语,准备被公派来美国攻读学位,进一步深造。
来到美国后,屈离歌两年之内获得硕士学位。经指导老师斯密斯先生强烈推荐,屈离歌继续攻读生物病理学博士学位。他开着八百六十五美元从一位华人教授那里买来的转了几手的本田车,从美国中西部开到东岸的一个名叫“纳瓦科”的小镇,或者“大学城”吧。
屈离歌名义上仍然属于国家公派,他享受国家津贴的政策没有变化。同时,作为东部著名大学的科研助教,屈离歌批改本科生的作业,帮助教授准备和带领实验课,每个月收入上颇有一些结余。其实刚来美国没多久,屈离歌已经开始积极地在校园旁边的中餐馆“蜀香园”打工。他喜欢在前厅端盘,但屈离歌的左胳膊需要训练。他被要求放六张装满菜的大瓷碟而不摇晃。屈离歌能吃苦,胳膊长且壮,训练几次就是小菜一碟了,端菜不是问题。他喜欢周末的时候,时时有些小费进项。看着自己的辛勤劳动和汗水换来的美元,屈离歌接到手里感觉到酸甜滋滋地,好像心底盛一盘中餐馆里的名菜,“麻辣橙鸡”。
然而不到三个礼拜,来自福建长清的赖老板执意叫他到后堂去帮忙,要么洗菜,切菜,或者洗碗,刷碟的。大概老板觉得屈离歌的长相不适合做招待,但又喜欢他干什么都很卖力的样子。屈离歌心里稍微委屈了一下,但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在乎这些。多一项收入,屈离歌可以经常往家里寄点闲钱,接济自己的父母亲,让弟弟和妹妹继续读书。
屈离歌到了“纳瓦科”之后,继续攻读博士学位。按照公派留学政策的规定,屈离歌学成以后应该回国到原来的学校继续任教。世事难料,阴差阳错。屈离歌随波逐流,跟着大家伙儿一样留在了美国。作为博士后和实验科学家,屈离歌精心地喂养众多不同培养条件下的小白鼠,认真地测量者对照组和实验组小白鼠在不同生长环境下(包括温度,湿度,环境音乐种类和播放时间,超声波频率,以及光照强度等)的耐毒性和目标基因的突变率。如果小白鼠数量供过于求的时候,屈离歌和其他小组成员也可以偷偷地打打牙祭。
90年代中期,屈离歌随大溜儿,由某所大学生物系博士后转读计算机科学硕士。原因很单纯,主要是为了提高赚钱能力。另外,屈离歌也厌倦了在实验室屠杀一批又一批小白鼠。面对那些瞪着小眼睛的小动物,屈离歌渐渐地把它们看似一个一个的身材矮小但很机智的“人”们。屈离歌常常想,它们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家庭,后代啊。越是这么想,屈离歌的动作就显得越来越迟钝些。虽然屈离歌已经在本行业有好几篇质量比较高的论文,他思想上改变行业的决心日趋强烈。
那天面试的时候,几位计算机系的教授们疑惑不解他为什么转行。他滔滔不绝地讲述了基因表达和程序设计语言的内在联系,抑制和诱发基因突变与计算机病毒防治的道理同出一辙。他的宏篇大论惊得来自西欧和北美的教授们以为一位天才坐在面前。东欧和印度的两位教授的态度一如既往:亚裔人么,英语发音口音总是有些过重,同时他们指出屈离歌的计算机基础不扎实。但作为系主任的白人特朗普教授据理力争:屈的学习能力从他的硕士和博士文凭得以印证。况且,屈已经有9个学分的计算机课。特朗普教授是学生申请委员会主席,她说的话虽然不能称为是一言九鼎,但两位教授知道也不可以明显地对着干。屈离歌博士如愿以偿,被计算机系录取,攻读计算机科学硕士学位。
屈博士放下身段,以钻研基因的孜孜不倦的精神学习程序设计。每一个小程序,仿佛就是一只原先嗷嗷待宰的小白鼠;每一个小程序,似乎都有冥冥的生命注入其中。一年半后,屈离歌顺利地拿到硕士学位。毕业时,恰逢他所在的小州政府急需计算机工作人员。屈离歌是美国绿卡持有者,即美国永久性居民;凭着对专业的掌握,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聘书。
米塔州政府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对别人)和单调的(对他)。屈离歌的世界就局限于计算机房。他的首要任务是维护几个办公室的计算机和相关的网页。各种政府运作似乎与他毫无关系。只要所有机器正常运转,网页及时更新,没有故障,也就无人打扰他。屈离歌乐得清闲自在,一晃竟也快三十年了。这些年,屈离歌开启并结束了一段短暂的婚姻。他不愿自己的生活陷入死循环中,干脆跳出程序循环外,一直单身。
但单身不等于没有爱和没有做爱。屈离歌偶尔出去远大平洋赌场消遣,或者找一些职业工作者打打炮儿。同时,屈离歌培养出两大类爱好:网上游戏兼聊天,锻炼身体和健美。最近两年,他开始学习一些植物嫁接技术,俨然成了专业果林技术员。自己家门口的四株玫瑰皆被成功得嫁接在美国花楸树上,显得很有生机和气派。下班后,那是属于屈离歌自己的时间,他开着一辆蓝色宝马车。蓝宝马车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仿佛车要去会自己的情人。上班的时候,如屈离歌自我解嘲,他权作去卖身。屈离歌开着那辆红色的小面包车,吱吱扭扭地--名副其实的老爷车。
慢慢地,屈离歌意识到自己不似以前想象地那么聪明,记忆力也明显地减退。他有时候会发牢骚,不满足现状,感觉到作为普通人的失败的痛苦。那种怅然所失的感觉,说来就来,说走就溜了,如同一个人患了偏头痛。于是屈离歌经常提醒自己在州政府已经工作多年,远眺退休后的养老金,屈离歌咽咽吐沫:既然梦想改变,而实际上也没有很好的途径,他只好钓钓鱼,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了。
是的,屈离歌爱钓鱼:夏天在湖边垂钓,冬天在冰上钻孔,在湖上钓鱼。白天,黑夜,屈离歌在网上“钓鱼”。在“无线”自由的网络上,屈离歌是“乐百溪”聊天室里的“清风道长”,“乐百溪”是屈离歌儿时的韦庄。
作者简介:关东胜,艺美网专栏作家,工学博士(美国)、工商管理硕士(美国)。曾任教于京城高校,现定居美国,从事食品安全和品控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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