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是叶逢仁怎么也不能把它从记忆的沟壑中抹掉。有时候他在想,为什么这种不愉快的记忆碎片,像针一样扎在自己的大脑里,或者如同锈迹斑斑的船锚一样永久地停驻在港湾?难道是造物主想让他把这件事情记述下来和大家分享吗?
芸芸众生的内心深处都会或多或少地布满许多伤疤。无论疤痕新旧,不管创伤是否已经抚平,每个人的日子总须一天天过去,如同头顶上的乌云,消去聚来总有定时。
叶逢仁想,一切随缘就好。
撬窗未遂
那是二零零五年十一月十三日的晚上十一点半左右,叶逢仁正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怀抱着三个多月的儿子喂瓶装奶。上了一整天的班,叶逢仁其实早早地就先躺在床上休息了。晚上十一点多钟的时候,叶逢仁的太太郝蜀云把他推醒过来,原来是到了每天给小孩子喂奶的时间。这是夫妻俩人事先约好的规矩:太太收拾家务,然后带领俩个孩子睡觉;半夜醒来,叶逢仁照顾小婴孩喝一次奶,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这天晚上,如同以往的安静。叶逢仁从床上爬了起来,抱起妻子旁边三个月大的女儿,摸着黑走进厨房。他从冰箱里拿出太太早已化好的瓶装牛奶,使劲地晃了几下,熟练地把奶嘴儿塞进孩子的嘴里。孩子安安静静地吸吮着奶嘴儿,津津有味喝着。三岁的女儿在自己的房间里沉睡着,妻子迷迷糊糊地,叶逢仁自己则睡眼朦胧地,闭目养神。
叶逢仁一家居住在美国东部的一个小镇。十一月份的季节,天气已经逐渐变冷。这不,昨天早上还飘飘洒洒下了一些小雪呢。但中午慵懒的阳光透过云层穿下来,竟然向恶作剧似地把主要干路的雪都通通消融了。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如“迦南”小区楼房的墙角边,几堆散落雪花聚积在一起,倔强地显示着些许的生命力。
寒夜是漫长的。叶逢仁时时感恩自己有个温暖的家:老婆,三岁的女儿,和三个月的儿子。虽然每天自己辛辛苦苦地在学校做研究,如同工厂的工人做工,叶逢仁还是觉得非常欣慰。他的辛苦,和对美好前途深深的渴望,在每天回到家后抱起孩子们的一瞬间都得到释放。
客厅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昏昏沉沉的叶逢仁抱着儿子几乎都要快睡着了。突然,一阵“希希刷刷”的声音从窗口外传了过来。那扇窗户就是正对着叶逢仁和儿子所坐的棕色布料沙发。这只沙发原本是别人送的,布面尚好,但其实已经破旧不堪。如果一般人不注意随意地坐下去,整个人就会往下一沉,好像随着沙发垫子塌陷在里面。叶逢仁在太太抱怨了几次之后,就动脑筋想出个办法来。他在沙发三个垫子底下直接放了两块硬木板。这样,全家人或者偶尔来访的客人们坐上去稳稳当当的。经过擦洗的布面沙发外表上显得干干净净,不知就里的客人还时不时夸奖叶逢仁的沙发很实用,以为是他们家最近两三年内买的呢。
此刻,叶逢仁正弓起了腰,瞪大双眼,循着声音使劲望去。窗外似乎有两个身影正在撬着窗户,好像还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叶逢仁惊恐得一双眼睛立时睁得很圆很大。他的心登时“砰砰”地乱跳。这半夜三更的,谁会这么做?叶逢仁知道自己应该谨慎对待,但手里还抱着喝奶的孩子,怎么办?
叶逢仁当年六月份从E大学植物病理系硕士毕业,儿子在八月中出生。一家人住在离大学校园有一箭之遥的附近公寓群里。这个名叫“迦南”的小区里居住着很多来自大陆的留美学生和访问学者们。此外,小区里还住着这些莘莘学子的家人,包括配偶,小孩,以及从国内过来照看孩子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们。
“迦南”小区有个可以供小孩子玩耍的小公园。每天中午或者下午,很多的爷爷奶奶或者父母抱着孩子们在小公园内一块聊天儿,晒太阳,拉家常。各种方言融合着不同地区的普通话不时飘入在场者的耳帘。来访者如果不仔细观察周围环境偶尔冒出来的英文标签或者英文提示,就会感觉到他们置身在某个国内城市的一个小小小区内呢!这种其乐融融的场景几乎可以在美国的很多大学城的附近都可以观察得到;如同电影里的熟悉情节,被蹩脚的导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使用着。孩子们读书生子,父母辈过来照看婴儿,儿童,享受天伦之乐,何乐而不为?
当然,“迦南”小区里,有的家庭比较幸运,小年轻的父母来美国如履平地,坐飞机横跨太平洋,简直就像搭个北京城里的环线地铁,三绕两绕就到达目的地,来回无数次。有的家里则没有那么幸运了。小年轻的父母,不知究竟是何原因,来美国须办的签证无论怎么努力,也没有在大使馆或者领事馆那里批下来。人心惶惶的小年轻们就到处打听签证的经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希望能得以借鉴;或者在签证前夕,往有些热门网站上贴出祈福请求,请求大家祝福。
记得刚开始改革开放的时候,学生们的父母去北京,广州,上海,或者沈阳等地的领事馆面签。很多签证的经历如同剧本,到处播放着。
办公室内的签证官用不是特别流利的中文问道:“你为什么要去美国呀?”
签证小窗口外面的父母,好多人是第一次来到大城市或者第一次跟洋人讲话,慌不迭及地说,“去看孩子!去看孩子!”
“你的孩子多大了?”签证官继续面无表情地问道。
“还没出生呢,快了!”小窗口外面的父母回答,以为签证官是在问未来的(外)孙女或者(外)孙子。
签证官疑惑不解。去看孩子?但孩子怎么还没有出生?
签证官们慢慢地明白了:这些父母们是要去看望自己的女儿或者儿子/儿媳妇儿,而女儿或者儿媳妇快要生产了!
签证官接着询问这些父母们打算呆多久。很多人回答道,呆一段时间,照顾照顾孩子。
这好似天经地义的常识却让自以为是的签证官一下发现了破绽!(那时候特朗普总统还没参加并赢得美国总统大选,但他的“美国第一”的精神却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
“你们照看孩子,那是一些工作机会!第一,这是属于非法打工;第二,这让当地的美国人就没有了工作机会!”签证官们沾沾自喜地把这个作为拒签的理由,光明正大地摆在桌面上。
“对不起,我不能给你签证。”
签证官貌似彬彬有礼的回答,如同雷击一样打在这些父母的头上。失望,如同雾气,瞬间覆盖在他们满是期待的脸上。
他们真的太失望了。为了申请办这个签证,他们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啊!很多人的父母当时住在边远的山区,或小县城,因为要第一次出国探望自己的孩子而第一次办理护照。这些父母起先要在当地公安派出所开出证明,然后到县一级公安派出所再开一份证明,接着去省会城市办理护照。交通,住宿,排队,等候,各种的忐忑不安,他们都经历了。或许中间遭了些“白眼儿”,他们也都忍受了。老人们抵达伟大的首都-北京,或者其他领事馆所在地的大都市。在领事馆附近找个小旅馆安顿好之后,第二天天不亮,老
人们就径直到领事馆区排队等候。轮到老人们的时候,一般已经三,四个钟头甚至四,五个钟头的站立,或者大半天都过去了。殊不料,不到三分钟的签证时间里,办公室里面的官老爷们说不能给签证,就这么痛痛快快地给了结结了。
有这么做事情的吗?比杀头猪还要容易,“早知道老子还不来呢?为嘛要遭这个罪?”
老人们一次签证不行,再次申请签证,三次,四次,五次……后来签证官实在是招架不住了,干脆就提议每个人一年只能申请签证三次。那时候能走出国门,真的是一道坎儿啊!
叶逢仁和郝蜀云是自己照看两个小孩的。叶逢仁和郝蜀云没有像“迦南”小区内其他中国学生夫妻们那么幸运。大部分人有自己的父母飞过来照顾小孩子,小年轻的可以把精力花在学习上。叶逢仁和郝蜀云时不时躺在地毯上,累得像奄奄一息的两头牛。这两头牛瞪着大眼睛,相互鼓励着:感谢上帝,一天又过去了!娃儿们又长大一天了!
现在,居然有人图谋撬窗户,想钻进这对苦命人儿的家中?!
叶逢仁按捺住自己的恐惧,悄悄地把孩子抱起,溜进卧室。他把儿子放在郝蜀云身边的被窝里,唤醒太太,悄声说:“外面有人,在撬窗户,你在这儿等着。”
他顺手捡起床头地板上五磅重的小哑铃,诚惶诚恐但蹑手蹑脚地蹩回到客厅。
他把哑铃拿起来,放在心口位置,对着窗户,用颤抖而愤怒的声音低沉地质问道:“谁?”
两只黑影顿时不见了!他听见了远遁而去的脚步声。
叶逢仁打开门,走廊里空无一人。他听到远处一个公寓“砰”的关门声音。
叶逢仁马上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他想:“我该打电话报警吗?”
作者简介:关东胜,艺美网专栏作家,工学博士(美国)、工商管理硕士(美国)。曾任教于京城高校,现定居美国,从事食品安全和品控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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