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叶逢仁的印象中,李光紫的父母都是沉默寡言类型的那种老人。老俩口和叶逢仁也没有多说过话。叶逢仁和李光紫两家住在同一栋楼的第一层,从停车场到各自的公寓大概需要步行四,五十步。周末偶尔买菜回来的时候,叶逢仁会遇见老俩口带着李光紫的儿子在路上走。
有一次,叶逢仁提着从“老王店”里买的生姜,大葱,八角,还有五花肉,正兴冲冲地往回走。第二天是个长周末,接下来的周一是公共假期。难得郝蜀云开恩地说,好好做顿饭,请几个朋友来家吃。叶逢仁刚走几步,就看到李光紫的干瘦的父亲挪着脚步,跟着李光紫两岁的儿子,朝小区小公园走去。
叶逢仁听人说,老先生有高血压,轻度颤抖,一般是不抱孩子的。他看见老先生,就想上前打个招呼,或者点头示意。李老先生却像是不愿和别人打招呼,躲躲闪闪地,好像要回避叶逢仁的目光。叶逢仁尴尬地闪到了一旁,给爷孙俩让路,一眼瞥见老头儿的额头贴着一张“创可贴”之类的东西,旁边还有几道刮痕印。老头个子不高,抑或是不小心碰到了哪儿?叶逢仁没有多想,就把这件事忘掉了。
李光紫的父亲瘦小,但他的母亲,身高与老伴儿相同,却显得健硕。胖乎乎的圆脸,红润,几乎没有什么皱纹。头发总是一丝不苟地梳理得整整齐齐,每边均别着几枚发卡。老太太看起来像五十出头岁,实际上大概六十多岁了。
叶逢仁周末带着孩子们在小公园里玩的时候,偶尔会碰见这对老夫妻俩。老俩口基本上和别人对话不多,或许是普通话不是特别流利的缘故。总之,俩人虽然显得平和,但有股拒人之外,不想与人多交谈的感觉。
听曹女士讲,李光紫的母亲是后来才开始在外面打工的。老俩口刚到美国的时候,夫妻俩一起照顾孩子。孩子一岁多以后,老太太周一到周五就住在别人家里,担任住家保姆,帮别人照看孩子,收拾屋子。
儿媳妇金银钗心里颇有怨言。每逢周末看见老太太回来,金银钗就开始嘴里不干不净地指桑骂槐。别人家来照看孩子,那可是当作心肝呢,宝贝呢。哪有自己当奶奶的,万里迢迢过来,竟然吃里扒外,着急着给他们自个儿挣一些体恤钱!?李光紫的父亲劝服不了自己的老伴儿,一来他是天生的“气管炎”,二来老伴出去做工最直接的原因也是因为婆媳俩人不和。
这个媳妇儿,金银钗,瘦瘦高高,留着齐耳短发,一眼望去就很干练,就是脾气不好。“一方土养一方人。”金银钗出生在民风强悍的某省西部,她从小耳渲目染了很多事情,拍桌子,骂人,好像是家常便饭,如同吃饭里的盐巴和辣椒。金银钗一回到家里,老太太就如坐针毡,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双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金银钗和李光紫结合在一起,对“迦南”小区的大家伙儿来说是个迷。夫妻俩都精精瘦瘦的,显得聪明能干,但李光紫明显地比金银钗低了半个脑袋。李光紫在学校是攻读计算机科学博士学位,金银钗好像是攻读统计学硕士学位。智商应该在很多人之上,至少叶逢仁在内心自愧不如。叶逢仁自己硕士毕业了,现在继续在此E大学攻读博士。他每天在实验室里配制培养基,用来培养细菌,霉菌,酵母菌,最近好像提高了一截水平,但也还是培养经过“去毒化”处理的噬菌体病毒啊。好像看不到自己的前途,叶逢仁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心里念念叨叨,“长夜难眠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何时才能到了“一唱雄鸡天下白”境界啊?
好在叶逢仁的太太郝蜀云善解人意,倒时时替他宽心,劝叶逢仁享受现在的生活:“你以后肯定会回忆现在的美好生活,两个娃儿可爱活泼,……”慢慢地,叶逢仁适应了在学校搞科研的节奏,就如同受了催眠一样。偶尔他晚上在办公室一鼓作气地发出几十封求职信。叶逢仁心里想:“英雄自有用武之地”,但“天无绝人之路”。叶逢仁漫无目的地发去求职信,权且骚扰骚扰那帮人事部门一把。当然后来他知道人事部门都有所谓的软件过滤器,那些成百上千的求职信花不了几分钟就被筛选下去的话,叶逢仁就不会花费那些功夫了。还好,在叶逢仁休息的时候,花了不少精力研究国际局势,尤其是台海局势,没去过宝岛台湾,但他对台湾的问题研究得如数家珍,慢慢地对“岛”有了一些理性和感性的认识,觉得自己没有虚度光阴。
金银钗以前据说是在该省某地区政府部门工作。用她本人的话来讲,那是“人上人”的生活。听到的人马上叹息,为了出这么个国,放弃了“人上人”的待遇,来美国和李光紫相聚,实在是天大的牺牲,值得么?金银钗刚到美国的那个晚上,兴奋得睡不着觉,当然也是因为时差的缘故,“走,走,出去逛逛夜市去!”李光紫怯怯地望着金银钗,心里有些发毛。他想,怎么向金银钗解释,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个五千多人的小镇,学生多达三万人,但这里没有夜市呢。
金银钗渐渐明白,来到美国就是到了一个大农村。金银钗和李光紫所在的小镇就是山垭子呗。刚开始的时候,金银钗在家呆着,闲着没事,心里直冒火。每次看到李光紫从学校里回来,金银钗恨不得把李
光紫拎着衣服领子,揪起来一阵猛打。好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金银钗就理出来头绪,需要放下公务员的架子,认认真真地准备考试了。来到美国,就等于要学会和认可人生是在重新洗牌;眼下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
看见老婆步入正轨,李光紫心里暗喜。每天,李光紫坐着校园班车去主校区,有时候中午回来,有时候自己带饭。李光紫在学校踏踏实实地做研究,准备撰写毕业论文,好像暂时没有了后顾之忧。金银钗本是聪明的人。她因心理落差而造成的强烈不平衡的感觉慢慢地消逝了,如同刚进入美国“沃玛特”买莴笋,在小镇“老王店”买空心菜和蒜黄时,心里暗自盘算折合成人民币的价格为多少,现在已经熟视无睹了。
金银钗上过几年班,有些小积蓄,加上申请到了统计系的半奖学金,心里着实高兴了一番。金银钗就做主买了一台大一点的35寸的电视,把李光紫原来冒着大雪在垃圾箱旁边捡回来的电视更新换代。那张倚着墙才不晃晃悠悠的餐桌也给重新扔到了垃圾箱旁边,去“凯马特”超市买了一张四条腿是金属管子的黑色餐桌。邻居张姐怀着孕,偶尔进来串门,咂咂嘴,直觉得这小两口儿不会过日子,快言快语地嚷嚷道:“你们小两口子,真不会过日子!附近大家谁买新家具呢?”李光紫听出来张姐是在反问,没有回话,或者他是大老爷儿们,不便于接这种茬儿,或者因为金银钗在旁边,虽然含着笑意,嘴角流露出来的不屑,让他闭口不谈。
将餐桌摆放在家里客厅是个良好的锲机。俩口子的感情慢慢地甜蜜起来了,你侬我侬地,一幅幅幸福的画面时时重复着。有时候两人躺在吱吱扭扭的床上,望着天花板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有一次,李光紫趁着金银钗心满意足的时候,说出了自己的埋藏在心底许久的建议,“下学期,就是下学期,我们把床换了!”原来,那张床也是拣来的,但不是在垃圾箱旁边。
当初李光紫找出租公寓的时候,有个广告说,“地理位置优越,毗邻校园公共汽车站!价格合理,诸多家电,家具相赠。”广告是中英文两个版本。与别人合住的李光紫心中窃喜。老婆金银钗申请美国签证已经批准,两个月内就要来了,自己需要找房,筹备自己的安乐窝了。他迫不及待地打了电话,约好了去看出租公寓的时间,就在该周的周六上午十一点半。
原来该房租户是王大麦博士。他在外地找到工作,提前结束租房合约。王大麦博士不想多交违约金,希望把房子尽快转租出去。小区经理玛格丽特夫人同意王大麦博士的请求和建议--只要每月有钱按时进账,她就不愿太操心具体运作。附近住宿的人们大多都是学校读书做研究的,“铁打的营房流水的兵”。每每想到此,她禁不住又在心底感谢他的爷爷辈的几个兄弟当初在此地建筑房子的英明。玛格丽特夫人的主要工作就是收发支票。小区内的修理维护,都由住在此处的管子工乔治-克林顿负责。
按照周六约好的时间,李光紫如期来到二十八楼的王大麦博士的公寓门前。进门之后,李光紫的确看到很多电器和家具堆在地上,但他还是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原来对要搬去纽约市的王大麦博士来说,那些家具例如饭桌,电视柜,其实原本是他不要的了。新的公司提出搬家方案,要么一揽子计划,公司直接付一笔钱,王大麦博士自己掂量着花销;要么公司将王博士现居住地所有的东西全部搬去,包括宠物和植物(如果有的话)。王博士的专业是精算专业,他将要去纽约的一家“大新”银行工作。即使王博士眼睛滴溜滴溜转一圈,就可以掐算出个子丑寅来。如果选择后者,王博士落到自己腰包里的真金白银就所剩无几。
谨小细微是银行家的天性,将利益最大化则是未来银行家必备的修养和素质。在决定接受聘请之后,王大麦博士花了一个晚上,利用“博弈”理论并融合各项因素,利用加权平均法综合考虑,提出了最佳方案。首先他和太太在附近的家具店购买了一套组合家具,家具的风格是根据未来可能居住地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建筑风格相匹配。而且,大学小镇所在的州不用交购物税,节省了一笔开销。“大新”银行毕竟是一家享有盛名的跨国银行,他们挑选员工很是苛刻,一般需要三轮面试,电话面试还不包括在内呢。但“大新”招到合适的人之后,他们付出的条件也相应非常优惠,具有很大的诱惑力。(书中暗表,王大麦博士找工作本身就是段精彩故事,限于篇幅和内容,在此不提。)王博士已经和太太孩子们去纽约花了一周时间,在当地的掮客的带领下,看了几个小区。他们心里大概已经有了底,夫妻俩盘算着在公司的优惠政策结束前,具体落实购房计划,实现伟大的美国梦!家具先定下来也无妨。
王大麦博士看到李光紫在心里盘算的表情,知道需要再抛出一点点诱饵,引鱼上钩。他滔滔不绝地推销着,“怎么样啊?好多东西都是我们在二手店买来的,不是在外面捡的。喏,那张主卧的双人床,我们订货后,是别人送上门的。电吹风,那是新的。这样吧,厨房的餐具,刀具,你都留着。打浆机我们带走的。”王大麦博士没有提到别人把客房床垫送来之后,自己一家人已经住过三年了。自己的老三在上面撒过很多次尿,现在刷的干干净净,多亏了太太能干,虽然把腰累得哼了好几天。
按理说,王大麦博士新得一份快要六位数字的银行工作,心里早已按捺不住欣喜。但那个打浆机是王大麦做学生期间,有一次晚上十一点就在外面排队,等着“黑色星期五”大酬宾时候买下来的。攻读博士,尤其是数学博士,很费脑子,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阿基米得一样,在公共澡堂子里泡个热水澡就能联想到“人在水中受到的浮力,等于排出的同体积水的重量”。
但光吃“红烧肉”补脑子还是不行的。现代医学表明,红烧肉对人体有“百害”和“一利”。唯一的“利”就是口感好。虽然有个风靡一时的节目《过把瘾》,但“百害”就由大家自个儿填写吧,老年性痴呆或者高血压首当其冲。王大麦博士的太太心细如发。当家的身体健康就等于全家人的福气。她本是学习文学的,爱写作的。但经过几年的生活熏陶,王太太明白文学是少女时候的梦,诗歌是专属于十六七岁的花开季节。王太太经过仔细搜寻和询问,注意到大豆是个好东西,全身都是宝!大豆卵磷脂,大豆皮,大豆芽,豆腐,豆汁,想着都让人咂咂嘴。当王太太查到黑色礼拜五的特价广告里,正好有打浆机,很是高兴,决计买下来,好好让王大麦博士研究生期间的宝贵的身体得到最充分的营养和滋补。
王大麦博士对打浆机有了感情,所以特意提出打浆机要留下来。他咬咬牙,看着李光紫说道,“每个月再便宜50块,怎么样?地毯我就不清理了。反正这么多家具挪来挪去也挺麻烦的。”
大麦博士不晓得李光紫之所以没有马上拍板,是因为李光紫在盘算搬进来的日期。李光紫与别人合住一套两室一厅,每个月单房租是五百三十八美元,其他水,电,电话,网络服务等是五五平摊,冬天加热和垃圾处理不用考虑,由房管处负责。公寓里没有安装有限电视,李光紫与租客都觉得是重复建设,有了网络,谁还看电视啊?对方是个小年轻男的,国内数一数二或者排行第三的大学一毕业,就拍拍屁股来到美国。小年轻的倒是订阅了一些杂志,《花花公子》之类的。李光紫刚开始不好意思开口说借来看,后来看见小年轻的随意丢放那些杂志,就毫不客气地拿起来翻阅,算是一种生理饥饿时的精神食粮。
李光紫主要是不想付两份房租。考虑到时间的重迭和搬家的日期,他想了解王大麦手里倒底有几张牌。他听到大麦博士提出来月租再便宜50块的提议,眼睛一亮,探询似的问道:“我下个月初搬入怎么样?”
大麦博士有点为难,“这,这,” ,大麦博士实际上想李光紫搬进来越早越好,这样就省下一个月的房租。但理想和现实总是有差距的,毕业论文是侧重在博弈论的大麦博士不是不明白。英国有个伟大的哲学家培根曾经说过,“机会如同老人的头发,第一次没有抓住,第二次可能就是光头了。”小时候学习英语,课本上不也提到“Time and tide wait for no man”(时不我待)么?
博士早已被毕业论文答辩顺利通过,第一份走出校门的工作就是如此高大上的喜悦浸润了头脑。
“得,得,你看,我还得空一个月的房子,便宜了‘白人’了。”王大麦博士爽气地一摆手,“走,找‘白人’去签合同去!要不一会儿她就离开办公室了。“白人”是指玛格丽特夫人。整个小小区除了管子工一家也是白人以外,好像就是个小型联合国,尤其是周末在小公园里,各色服装,各种肤色,各类语言,是一道风景。
李光紫签了份略有修改的合同,和媳妇的安乐窝算是正式有了着落。他同意房子的地毯不需要清理,但还是有点粗心大意,没有仔细检查。以后他搬出的时候着实让“白人”照章办事,或者“坑”了一把—因为地毯实在太脏的缘故,李光紫需要多付几百块钱的清洁费。李光紫心里直埋怨与王大麦博士签合同的疏忽大意。但现在,除了王大麦博士那付断了一根腿的眼镜,他已经记不得王大麦博士长得什么样了。
“早知三天事,富贵几千年!”李光紫这么安慰自己着。
作者简介:关东胜,艺美网专栏作家,工学博士(美国)、工商管理硕士(美国)。曾任教于京城高校,现定居美国,从事食品安全和品控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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