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紫把父母接回家以后,全家四口人居住在一起。他的即将临产的太太金银钗刚开始觉得欣喜,因为终于有人可以帮忙了。金银钗的预产期大概还有一个月,但医生提到前后两个礼拜都有可能。不管怎么样,有人可以来帮忙,总归是件好事情,虽然李李光紫的父母毕竟不是自己的。李的父母和李光紫身高差不多,但腰板都挺得很直。几口人在一起呆了几天以后,他们与儿子重逢的浓郁喜悦的心情慢慢地变得稀薄了。脊梁柱似乎下意识地往下驼起来。原来,老俩口发现自己的儿子在金银钗面前好像就没有长脊梁骨的乌龟。老婆的话可以听从,但是李光泽这种顺从,唯唯诺诺的的样子,就好像他的脑袋被金银钗拎着,如同一只木偶,或者他自己本身就是老婆的一个肋骨而已。
李光紫在学校比较拼命地忙着程序设计工作,媳妇儿这最后一个月就在家呆着,她的课已经修完了,有些事情可以在家完成,所以不用去学校。以前,所有大大小小的家务事情都是由李光泽来照顾。当然了,现在是由他们老两口来照顾。每天,李光泽回来要做的事情就是陪老婆出去散步。
虽然李光泽跟金银钗是来自同一个地区,但是两家相互之间还有几十里的路程。隔上十里,方言就有所不同。公公婆婆和金银钗交流起来有些困难,好在公公婆婆原来就有所心理准备。老俩口来到美国,知道美国是一个外国,外面的世界他们不必也可以不懂,他们是来投奔儿子的。现在多了一层准备,自己的儿子家里好像是一个“国中之国”,在家里的时间交流起来,也需要相互揣摩,看眼神和眼色。好像手上的茧,磨了一层,又需要在长一层。
老俩口晓得在家这个“外国”里,儿媳金银钗是国王或者王后,自己的儿子李光紫,有时是宰相,有时似太监。剩下的剧中角色就是他们老俩口按时段来扮演,或者任由金银钗的心情来临时导演。虽然金银钗人瘦小,她怀孕时的肚子出奇得大,好像全身的重量和营养成分都堆积到了腹部。其实也多亏了李光紫那么多只老母鸡坚持不懈地源源不断地供给过来。倒了最后两周,媳妇儿干脆只能躺着不动了,如同只树獭。虽然医生一直建议要走动,有利于生产,但金银钗只能置之不理了。
临产期到了,金银钗好像没有什么动静。医生说,一般来说可以再推迟两周时间,但金银钗的情况特殊。胎儿在子宫中发育得过大,不宜久等。妇产科医生是个从医多年的白人男医生,斯密斯先生。因为这个学校以外国留学生多而著称,他在这个小镇上遐迩闻名,很多家属们不知道校长,镇长,和警长,但提起斯密斯先生来,好像就是隔壁的老张。因为大多数学生都是适产期的青年男女。除非是实在是学业上紧张得不可开交,否则小夫妻都会生的一男半女。
于是多年来,斯密斯先生的生意风调雨顺,旱涝饱足。找他来做家庭医生的人们,如同来附近诸多学生公寓查看出租房的,络绎不绝。但斯密斯医生到了六十二岁,视力有所下降,他又比较胖,视力和体重似乎影响到了他的判断力。大概年初的时候,斯密斯先生出了一桩医疗事故。有一名孕妇恢复得很不好,嚷嚷着说要准备找律师告他。斯密斯夫人就急忙买了花篮来看望,尽量平息患者的烦躁。斯密斯夫人回去抱怨丈夫,追问是不是该收业了。斯密斯医生决定再做最后几笔买卖,同时自己变得更加胆小谨慎。他就劝导金银钗,准备剖腹产。
一家两代四口人,顿时没有了主意。金银钗心一横,到了约好的时间,把婴儿座椅放在车后,和李光紫来到事先预约的圣玛丽亚医院。谢天谢地,一切顺利。当男婴儿咕咕而泣的时候,金银钗的大眼眶里也充满了泪水。按照惯例,或者因为医疗保险的缘故,金银钗在医院呆了四天,一家三口就回到了家中。
老俩口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孙子,高兴得合不拢嘴。前几天儿子每天晚上回来,大概是太累太紧张的缘故,只是说一切都好,让他们放心。如今老俩口见到了活生生的孙子,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下来。
金银钗坐月子期间正是暑期刚开始,天气还不是太热的时候。她本来不是很胖,奶水也就供应不足。小两口一开始基本上就是买牛奶粉化开给婴儿喝。
李光紫的母亲心里老大不以为然,觉得媳妇儿应该补一补,增加奶水。他们买来的又肥又大的冻鸡,煮了以后,不加盐,希望金银钗多喝鸡汤。金银钗不肯,常常是汤凉了热,热了凉。老俩口背着金银钗嘟嘟囔囔地,扔掉可惜,但自己又舍不得喝掉,就央求儿子去劝媳妇儿。
金银钗把李光紫大骂一通,中心意思是你们李家真不是东西。她坐月子,可口的饭菜都端不上桌,整天鸡汤鸡汤的,就想把她当作母牛挤奶给孙子喝。李光紫像家里的植物,被多灌了些水,蔫了。他夹在中间如风箱里的小老鼠,媳妇儿吃不饱,那是天大的罪过。自己的儿子有奶喝就是娘,反正吃喝拉撒睡,好像挺健康的。
于是,李光紫就反过头来朝自己的父母嚷嚷,成天价没事儿,整个饭这么难么?李光紫的父母心里嘀咕,自己的儿子,现在不是自己的了?整个一个人都变了,仿佛就是另外一个人。难道是做梦么?早知现在,何必当初—老俩口,今年开春时节忍痛割爱,早早地卖了一群羊,攒了钱,办护照,去签证,买飞机票,来到这里伺候这些主儿?
金银钗腹部的伤口恢复得比较快。躺了两周之后,她就可以在屋里四处走动,下午的时候,就拉上李光紫,用手推车推着儿子,去外面散风。呼吸了新鲜空气,金银钗回到家里,东瞧瞧西瞧瞧,慢慢地怎么也看得不顺眼起来。
李光紫的妈究竟是咋回事儿,怎么一块抹布到处抹来抹去,一会儿用来洗碗,一会儿用来搽碗,一会儿用来抹灶台。家里用来洗菜的盆也是变成了多功能:洗脸,洗手,洗菜,淘米。金银钗心里一阵厌恶,心想,刚来时怎么没有发现呢?老太婆倒是挺会伪装的。其实金银钗是冤枉了李光紫的母亲。老太太没有伪装,那时候金银钗每天昏天昏地的,没有注意到而已。
李光紫的父母一辈子勤俭节约,让他们像大厨一样,整出几道菜来的确是勉为其难。这次来美国的时候,李光紫的父母也没有带很多东西,除了自己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些“XX十三香”调料,那是他们多年来做饭用的必备品,外加二十几年前存下来的李光紫小时候的衣服,如虎头帽,和虎头鞋等。他们打心底是给孙子穿的,孰料那些小衣服看起来尚可,但布料是比较硬,穿起来比较费劲儿。况且带孩子出去晒太阳的时候,别的小孩子穿的是耐克,彪马,盖普斯等品牌,那不知名的作工粗糙的虎头鞋帽怎能拿得出手?
准备来美国的时候,李光紫的母亲倒是想着买点新的衣服和鞋袜给未出生的孙子,东西也带来一大包袱,但基本上都是颜色鲜艳的化纤制品。金银钗心里是老大的不满意,心里直后悔当初没有指定老俩口买什么呢?辛辛苦苦带来一堆儿东西,一个都用不着。再联想起当初所谓的婆婆当时一进门,就拿出几只大花裤衩,问她要不要,当作见面礼,金银钗恨得牙痒痒地。
金银钗吃不上可口的饭菜也罢,婆婆平时的做事细节更让她义愤填膺。家里的地上或者墙角旁时不时冒出来的老俩口从垃圾箱旁边拣来一张椅子啊,一把笤帚等,金银钗看着心里就烦。她愈这么想,心里愈是泛起阵阵怒意,气愤拿自己怎么偏偏又这样的薄命?
在小公园和别人聊天的时候,金银钗听到别的探亲的父母来,大包小包的带东西过来,给媳妇儿买金项链,手镯的,有一家姓查的,父母竟然准备了孩子在六十里外巴尔的摩市里买房的首付,十三万美金呢!当然别人的父母是做生意的。但另一家姓龚的,母亲和继父来到美国帮助儿子看孩子,从出生前到现在第二个孩子两岁多,整整呆了快四年了。闲暇时还帮助照看那些没有老人过来帮忙的学生们的孩子,一个月据说都快七百美金了。当然,也有小邹家的岳父母,说好来美国是来玩的,就决无戏言。在小邹的媳妇,即他们的自己亲生女儿还有两个月临产的时候,小邹的岳父母就径直返回中国了,让小邹的媳妇整天价里以泪洗面,那是亲亲的爹娘呐!
“不同命,就是不同命!”金银钗不由自主地摇摇头。
和别人聊天时候,她小心翼翼地尽量不提李光紫父母,只是交流抚养孩子的经验和心得。她回到家里,就如同走进了充满黑色的铁屋子,虽然阳光照进来,但好像都被心情魔术师变成沉重的灰尘光柱,一动不动地,悬挂在空中,让她窒息。而李光紫的父母如同在光柱下的两件家具,摆放在屋子的一角,陈旧没有生机。
金银钗萌生了让李光紫的父母早点离开的想法,她试探李光紫的口风,他们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叫他们趁早回去?李光紫知道金银钗的意图;他提醒金银钗,别忘了,暑期过后,李光紫需要一边上课,一边做论文,金银钗本人呢,也需要返回学校继续完成学业。“从长计议,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自己的父母好像是没什么太大用途,但那时候就是金嬷嬷喽。一句话点醒梦中人。金银钗心里一沉,顿然醒悟,想,“是啊,我都忘了千年大计了”。
金银钗的种种明里和暗里的态度,李光紫的父母,尤其是他的母亲看在眼里,放在心上。他母亲想,“两面三刀的,当初写信邀请我们来到的时候,那封信写得多么的好啊,自己看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道流了多少泪水。现在倒好像我们吃闲饭似的。”她不知道那封信是给签证官看的,不是给她和老伴儿读的。
当初卖那三十九只羊的时候,是多么得不情愿呢。谁都知道开春后,野地里草长起来,熬了一冬季的羊会很快长起膘来,养得肥肥的,价钱会更合适呢。罢,罢,罢,不提也罢。
李光紫的母亲想在在儿子面前控诉媳妇儿,但老伴儿让她忍忍,不跟小一辈的计较。心有怨气的老太太虽然把怨气藏在心底,但日常生活中还是有遗漏,如同关不紧的水龙头,忍不住洒露出来。在饭桌上,她把自认为好吃的东西(诸如大块儿的肉啊)塞到儿子碗里,叫儿子多吃些。暑期李光紫还去学校做助教,挣钱养家呢;媳妇儿不就是成天价地躺着逗小孩子,要么出去溜达溜达么?
金银钗看见李光紫的母亲这么做,开始的时候忍住火儿,一到晚上就在被窝里多踹李光紫几脚,叫他小心点,把话传到,不要以为金银钗是个睁眼瞎!金银钗其实也冤枉了李光紫。他早就告诫自己的母亲不要这样做,只是老太太的心眼里觉得委屈太多了,如同条件反射,或者大概是潜意识里,她把“夹肉”这件事当作一种表征,藉以显示自己的地位,“这是我的儿子。”金银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拿起筷子,直接从李光紫的盘子里夹过来,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觉得分外的香。
两个女人的战争就在没有硝烟的餐桌上开始起来。到了八月中旬的时候,金银钗按照计划返回学校,继续读书,准备第二年五月份毕业。她怀孕耽搁了毕业时间。李光紫一如既往,也开始新的学年。李光紫的儿子李达威在父母的照顾下,长得白白胖胖的。金银钗带小孩子出去晒太阳的时候,小区里的老人都说,娃养得好嫩喔。小两口的学业为大,金银钗与李光紫的母亲互动似乎少了些。但相互间的敌意却越来越深了,原本交流困难,俩人到了几乎没有话沟通的地步。
金银钗想方设法尽量多花时间在孩子上。但当金银钗发现李光紫的母亲跟孩子交流,用的是老家的方言,眉头紧锁,心里极其不舒服。李达威是个美国出生的美国崽,从小耳朵里灌输的是出不了十几里路的方言,那把孩子的起跑线一下子又往后拉了多少英里远?还有,刚到九月下旬,秋风咋起,李达威就被李光紫的母亲捂得严严实实,像个粽子。金银钗老大得不乐意。她琢磨着怎么让李光紫的母亲少掺乎些。
言归正传,李光紫个人比金银钗身高上矮一头,气势上也就自然弱了几分,尤其是金银钗生了儿子之后。李光紫的父母很早就提出来结束探亲,启程回国的请求一直没有得到太座大人的许可,李光紫怎么敢有胆量越俎代庖,越权做出决定呢?
但家里的生活空间对老太太来讲是越来越让人窒息了。金银钗知道老两口的心思全来自老太太,就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对付老太太也不知不觉地成了金银钗除了巩固统计知识之外的日常作业之一。
作者简介:关东胜,艺美网专栏作家,工学博士(美国)、工商管理硕士(美国)。曾任教于京城高校,现定居美国,从事食品安全和品控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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