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吃”是一种很个人的事情。
每个人对待“吃”,如同对待自己的信仰一样,骨子里是在诠释自己对人生的理解,接受,和消化。一般来说,在“安全,营养,均衡”三个指导原则下,人们都可以“吃”得大大方方,津津有味。归根结底,无论在怎样的环境里,“吃”的目的就是为了追求个体的生存和发展。
记得《圣经》上有两段话:“耶稣回答说:经上记着: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而是靠神口里所出的每一句话。”第二句是,“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作为一粒尘土,能够有口“饭”吃,就可以感恩不止了。
第一章 焕发上班
凌晨三点钟,一弯月芽儿似乎还慵慵懒懒地挂在天上。身材矮小,显得精瘦,留着短发的赖焕发打了个大哈欠,走出“熙来宝”赌场俱乐部。他来到停车场的东北角,摁了摁手中的车钥匙,趁着暗黄色的路灯光,找到自己那辆深蓝色的“福特”皮卡。他径直走了过去,大刺刺地拉开车门,然后“噌“地好像一下子蹦到了驾驶座上。像只训练有素的猴子,赖焕发伸出右手从副驾驶座上的工具箱里摸出一盒“万宝路”香烟,摇晃着香烟盒子,伸嘴过去舔出一根,左手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呵嚓”一声,香烟点燃了。
他深深地连吸了几口,烟头上的火星似乎拼命地向嘴边漂移过来。赖焕发顿时腾云驾雾起来。每一缕烟,都被赖焕发狠命地被吸进去,他似乎看到那些像魂一样的东西在他的肺里游走一遍又一遍后,从鼻孔里争先恐后地挤出来。赖焕发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是舒服的,从头顶到两只小脚趾头。
“妈的,走嘞!”赖焕发像是赶大车的在崎岖的山路上对着刚喂饱的一两匹牲口使劲地吆喝着。
赖焕发准备上班去了。
赖焕发是个厨师,确切的说是洛杉矶城南著名的中餐馆“湘滇园”的厨师之一。大伙儿都知道赖焕发做厨师很多年了,但倘若要问他做厨师的具体年头,他就需要放下手头的活儿,举起左右手,掰个指头,装模做样地一五一十地数起来,让问话的人等得不耐烦,转移话题起来。
赖焕发没有上过高中。事实上,他初中还没毕业就开始撒野起来了。他的爸爸去世得比较早,留下赖焕发的妈妈和三个年幼的孩子。作为最小的孩子,赖焕发按道理比他的姐姐们得到了更多的关爱。两个姐姐为了生计,很早就跟别人出去打工赚钱了。但自小时候起,赖焕发的脑袋里折腾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想法,或许是出于天性。赖焕发常常念叨着说:“我想看看这个世界。”他的妈妈每每见到他这样癫癫地,被子都经常盖不严实,就有点儿发愁,一边劝他:“你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别人把你卖了,你还在一旁高兴地帮着数钱呢!”
赖焕发不理会她的劝导,一直把念书的劲头儿渐渐地放在一边。
他的妈妈在想,是不是当初自己怀着赖焕发的时候,因为怕走漏风声的缘故,躲在后山的表姐家里,半年没有下山,小孩子先知先觉,真的想见世面呢?难道这世道真是有了精灵古怪的事情?她指的是那时季她发觉自己怀了第三胎,长得黑不溜秋的丈夫高兴得合不拢嘴。前两个娃儿都是丫头片子的缘故。但迫于形势,为了躲避村庄里别人逡巡时候发出威严的目光,他忍痛把老婆送到后山腰上老姨的家里。赖焕发的母亲就整天呆在屋里不出来,到了晚上才出来透透风,直到把孩子生了下来。去后山是不需要出国签证的,不像洛杉矶很多来美生孩子的孕妇,需要接受签证官的盘查,山里人相对淳朴,向官府告密的人少。
赖焕发自己在母胎里可不记得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他心里野得像发春的小猫,也管不了那么多。如同庄稼到了该收割的季节,时间一到,赖焕发就坚持不去参加初中毕业考试,溜了回来。他先和村庄里的一帮小混混儿打牌喝酒,偷鸡摸狗,再长大一点,就到离家十里地的城里晃悠,和别人一起卖过鸡蛋,捡过破烂,打扫卫生,看管台球场,帮别人狐假虎威地瞪着眼珠子吆喝着收账。不到十八岁,留着飘飘长发的赖焕发就号称自己闯过江湖了。
“我想看看这个世界”的想法也逐渐在赖焕发的脑海里如同绿豆芽一样,萌芽成长。他需要更广阔的空间接受更大的锻炼。出生在有名的侨乡,赖焕发很早就知道周围村里的小洋房为什么会一排排地竖立起来的。他的一个本家伯伯就是在做中间人,牵针引线,帮着大家伙儿漂洋过海,做劳务输出。大家都传闻,漂了洋,过了海,呵,那外面,可真是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
“钱哗哗地在街上流着,你都能听得见声响,就看你愿不愿意弯腰捡起来。”有的人似乎不大相信,但自己没有出过洋,心里没有底气,辩解起来好像是“煮熟的鸭子”,只是嘴巴硬而已。报纸上早就说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那些出洋飘海的人,家里的确是比周围的人趁些钱。
那位本家伯伯一边敲着边鼓,一边开导大家,帮助着琢磨问题。大伙儿想想看,老外的票子值钱,一美元就可以兑换到八块六!那边挣一百美元,在这边就攒下了将近九百块钱,光鲜鲜地等着你花。据说那边的垃圾工挣得才是算最高哩,垃圾筐旁边很多电视,家具,衣服,那些,那些都是没有人要的,随便你捡去。没有本的买卖,能不富么?
遇到听众中稍微射来有点疑虑眼光的,那位本家就添一句,“那边的垃圾,据说很多都是打了包,成箱成箱地运回来呢。那边没人愿意干呗。”
同龄的人私底下打听着怎么着才可以出得了国。赖焕发心和眼一热,也加入到这个行列里了;他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外国的月亮真的比中国的又圆又大么?
原来,计划出国的人,需要先交一些钱,签一份合同。签字,盖章,或者按手印均可。出国的旅途费用单靠押金是远远不够的。一般来说,出国以后,需要一边打工,一边还钱,需要在几年内甚至十多年内付清。
“出国可是件大事情,要好好规划规划的。一个人,有几个一辈子呢?”
赖本家的话像是往劈劈啪啪燃烧着的豆荚上浇了一碗小磨香油,空气中弥漫着香脆的味道儿。面前的大小伙儿们摩拳擦掌地,就像喝了三碗“不过岗”的酒,准备夜闯景阳岗,要去打虎了!至于后面有关“前途危险,一切要听从指挥”的淳淳教导,早如聒耳的秋风,他们就根本没有拾到耳朵里。
赖焕发这一批人的目的地是美国,就是那个号称“最腐朽,最垄断,最垂死”的资本主义国家。但革命不是一夜能够成功的。他们需要先去南美某个国家,做短暂停留,然后辗转迂回,来到了美利坚和众国。有时候,有人好奇,询问赖焕发,倒底去了几个国家,他答不上来。赖焕发眨巴眨巴眼睛,“好多个勒,洋人都一个德性,说洋话,住洋房,吃洋饭,但拉的屎都一个样地臭。”
赖焕发懵懵懂懂地来到了美国。他也不知道是具体哪一天。但赖焕发清楚地记得,跟着一伙人说是来摘草莓的。那天凌晨一两点多吧,二十多个人坐着敞篷大卡车,一路颠簸,好像经过一个检查站,大家都不吭气,被数了数人头。据说太晚的话,中午的日头太毒,人要中暑,受不了的。草莓地很大,实在渴了,就攥一颗放在嘴里,但不能大口地嚼,免得被吆喝。来回几次后,就有个人告诉他们,一会儿别走,坐另外一辆卡车回去。就这样简单地,像趁着上个厕所的机会,赖焕发滞留在了美国。
刚开始的时候,赖焕发一伙人白天不出来,但到了晚上,夜幕降临下来,周围好像是个自由的世界,虽然只是局限于居住地周围很小的区域。他们几个言语不通,也不敢到处走动,只是跟着一个叫老夏的人遛遛弯儿,放会儿风,然后又像大灰老鼠一样,回到了他们栖息的地方。
老夏时不时到附近的百货店里买些日常用品。好在这样的时间并不长,没多久,他们这伙人就被很快地分配去做不同的活儿,或者说是开始工作了。
那些打工的地点经常变动,有时候是在洗衣店,帮着熨衣服,洗衣服,迭衣服,有时候是在中餐馆或者其他亚洲餐馆里干杂活儿。一般赖焕发是不到前台服务的。大多时候,他要么在热气腾腾的蒸汽缭绕的洗衣店后面忙活着,要么是是厨房的后面慌不迭及地洗碗刷碟子,偶尔轻松一点的时候,洗菜和捡菜叶子。
赖焕发心眼灵活,善于察言观色。相比较之下,他更喜欢在中餐馆。在洗衣店后面,赖焕发面对的是毫无生机的熨衣板,和一堆堆贴着标签待整理的衣服。刚开始的时候,赖焕发会不小心会烫了手,有时候会把人家的衣服给烫得不满意,但最糟糕的是周围没有人交流。自己仿佛就是一台会呼吸的人工智能机器。
赖焕发索性想,在中餐馆被人吆喝来吆喝去,有时候甚至被骂骂咧咧地对待,但好歹那也是个喘气的活人在跟我讲话呢。
老夏看出赖焕发喜欢中餐馆的活儿,也看着小伙子顺眼,倒也尽量安排着这方面的事情个赖焕发。有时候赖焕发看着洗碗池里漂浮的各种杂物和满是油渍的工作服,心里想何时是个尽头呢。现在他才知道,那个叫张杨伟的老乡是未雨绸缪了。还没吃饱饭,茅坑就想着盘好了。没出国前,张杨伟逢人就吹嘘,自己的姐姐在联合国上班,自己要学点手艺,出国做个好厨师。
赖焕发心里怎么想,都闷在肚子里。他知道,抱怨或者丝毫的反抗是没有用的。有个一起来的姓廖的小伙子喜欢在背地里“冒泡沫子”,不时抱怨。有一次,小廖实在忍不住了,竟然当着大伙儿的面问老夏,“我们干活的钱呢?去哪里去了?”
平素好像和蔼有加的老夏立马眼睛一瞪,“小廖,才几天的功夫,就忘记了当初签了字,摁了手印?你以为你们是乘着火箭来到这里了?想想看,花了多少真金白银,吃多少白饭?你住在哪里?我又不是你大爷,白养你的。况且,老板还要收钱回去呢!你挣的那几个歪瓜裂枣,且等着还吧。”
姓廖的偃旗息鼓一阵儿,就像周期性的发作一次,又忍不住要爆发起来。
这次老夏不再多说话。他拨了电话出去,不到几分钟,就来了两个强壮汉子。他们大咧咧地走进来,一个头上挂着耳机,浑身好像刺痒痒的,好像是想找个沙袋捶几下子。这两个人看起来膘肥体壮,胳膊上刺着青,其中有一个人的左眼底下还刺了一串泪珠似的小圈。他们走进来以后就一言不发,直楞楞地瞅着老夏。
老夏朝他们两个点点头,就转过来对小廖和颜悦色地说:“你有什么问题,你就问他俩个吧。”在一伙人面前,小廖不想就此罢了。他不甘斯弱地问道:“我就是想打听一下,我们挣的钱到哪里去了?”
话音未落,当个七八个人的面,那个左眼底下有刺青的矮个子就飞出一脚,一下子踹到了小廖的右脸上。小廖的右嘴巴瞬时流出血来。另外一个人陌生人用很纯正的普通话说:“小兄弟,到外面去。”声音低沉,但是很有威严,好像一点也不容许别人置疑他的权威。
这时候老夏出来打圆场了。他对小廖说,“出门在外,大家都不容易。你问我钱,我还想问你呢!你什么时候把钱还了?当初你可是答应地好好的,现在怎么出尔反尔呢?你想跟着两位大哥出去,就出去吧。要不,你去洗把脸,明天还得上工呢。其他的人,你们今天看到什么了?”
老夏的连珠炮似询问和陈述,让周围本来已经大都瞠目结舌的人们更加疑惑。他们不知道是该摇头还是该点头,因为他们不知道老夏问这个话的意思是什么,或者老夏倒底想要什么答案。小廖有些恐惧,脸上的肌肉使劲地抽悸着。他使劲地拉着自己身边的那个床架,一点也不想挪动脚步。
老夏说:“何必呢!那这次就算我做了个人情。我请两位大哥出去,一会儿陪他们吃吃饭,消消气儿。下次我这个人情薄,可就卖不出去了!”
大家伙儿就都乖乖地像一群绵羊一样,各自回到自己的上铺或者下铺,躺了下来一声不吭,都在琢磨,出去会是什么样子呢?
不一会儿,好像有人不停地吸着鼻子,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没有人讲话,只有窗外的月光,静悄悄地照进了房间,释放出一层清冷的寒意。
赖焕发原本像小廖一样,也总有个类似的问题挂着,好似外面围墙的栏杆上吊着的蔫了的不知名的果子。小廖有些惊悸的脸在赖焕发脸前晃动,一连好几天,让他拂不去。
赖焕发忍住了。他一忍就忍了八年。这几年期间,赖焕发换十三个地方。领头的老夏换成了老洪,老洪变成了老董,老董变成了老乔,老乔变成了老康。不同的老板,不同的面孔,不同的心肠。但很多老板会介绍他们在周一或者周二的时候,去附近的赌场玩玩儿,散散心,碰碰运气。对赖焕发等一发小年轻们,则有了机会仔细瞅一瞅露着大腿或者浓妆艳抹的各色女人。第二天凌晨回来的时候,大家兴奋得睡不着觉,吱呀哇啦地聊一通,趁机泄泄火。
赖焕发周围的人也经常地换来换去。刚开始分离的时候,大家彼此还有些伤感,毕竟朝夕相处了一段时间。到了后来,大家慢慢地也就习惯了与似曾熟悉的陌生人离别。大家说着不同的方言,开着惬意的玩笑,年纪渐长,玩笑中时不时夹杂着一些开荤的。
那些有经验的,把在拉斯韦加斯的经历描述得绘声绘色,好让大家伙儿有身临其境的感觉。说得大家伙儿心里痒痒地,梦里都会去那个叫“人间天堂”的地方走一遭。分别再见的时候,大家好像也都懂得闯天下需要足够的英雄气概,紧紧握握手,拥抱一下。
随着赖焕发在中餐馆厨房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人手不够的时候,他开始有机会向主厨学习切菜,勾芡,掌勺,配料。赖焕发的手头慢慢地也有了一些闲钱。有那么一阵子,有个如春雨一样的好消息在大伙里传播着。那时候,大家都四处打听着怎么可以把自己的身份换过来了。赖焕发跟着大家伙一起交钱,请人填表。填表的说,“申请原因是什么呢?三个里面选一个。”赖焕发说,“你看着办呗。”他们戏称为“良民证”的永久居民证(俗称“绿卡”)就稀里胡涂地批下来了。除了永久居民证以外,赖焕发好像是多喜临门。多年来,他每个月的工钱大部分被扣除,终于快熬得出头了。他在餐馆里的级别升了一级,也开始做早餐,跻身主厨的行列了,烧饼,油条,麻花,老豆腐等。
赖焕发开着车沿着5号高速公路,在徐徐的晨风下,向北驶去。这时候的路上没有很多车辆,他开得飞快,忘记了自己。在695路出口下来后,赖焕发接着再沿着一条名叫“卡玛尼他”的小街,继续行驶了15分钟左右。他接着向左拐,就来到了“湘滇园”。餐馆的灯已经亮了,原来大厨周广礼已经在里面。
作者简介:关东胜,艺美网专栏作家,工学博士(美国)、工商管理硕士(美国)。曾任教于京城高校,现定居美国,从事食品安全和品控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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