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广礼一直帮着老板季先生做事情。季老板因为还需要照顾另外一家公司的生意，比较忙。周广礼从一开始需要时不时多操一下心，到现在基本上把握饭馆的运营，有一段时间了。赖焕发认识周广礼已经几年了。周广礼五十岁出头，中等身材，脑袋顶上有点微秃。虽然他挺注意保养自己的身材，但腹部却突兀出来，怎么收也收不回去，就通过衬衫羞羞答答地往前拱了一拱，暴露出来真面目。
周广礼一看见赖焕发，就笑眯眯地点点头，说道：“老赖来了，昨天晚上赚了不少？”他瞅着赖焕发的倦怠的样子，就知道昨晚赖焕发又去赌场俱乐部了。赖焕发照例地咧嘴笑了一笑，不置可否。这是他们多年来打招呼的方式。
周广礼其实是话不多的的人。赖焕发隐隐约约地听别人讲，周广礼原来是北方慕省的一个副处级官员，一直坐办公室的。几年前跟着大家来美国参观学习，没想到“一下子”爱上了这个地方。来访的团队成员都携带好行李，在飞机场候机楼等候航班的时候，周广礼说要上个厕所，解个手儿。他挎着自己的肩背包，从从容容地离开团队，消失在人群中了。大伙儿左等右等不见周广礼的人影，就有些着急。周作为办公室付主任，全权负责保管大家的护照和出差经费等。随行的傅付市长心头一麻，在确认附近的男厕所里没有周广礼同志之后，示意团队的小王把周广礼的另外一个行李打开。大家的护照经过安检以后，被周收起来，倒是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放在表面，唯独不见周的。
傅副市长知道自己疏忽大意，犯了带领团队出国考察的大忌，真的“丢”了个人！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当机立断，做出了以下两个决定。第一，自己留下并且目送全体人员乘坐上飞机；第二，马上联系当地领事馆。第二天经过单位领导指示，傅市长乘坐另外一航班返回中国大陆。
没有露面的周广礼跟大家分开之后，杳无音信。周在国内除了老父母，还有自己体弱多病的太太和刚上初中的女儿。组织上立即跟其家属们取得联系，但周的家属们好像也一无所知周倒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倒是反倒过来哭哭啼啼地跟组织上要人。
这件出国考察团成员“掉队”的事件让周所在的单位大为震惊。单位组织部门马上开展了一系列审查与自我审查的活动。预先安排的出国考察访问，交流的一系列活动立即冻结。单位很多人都在暗暗地骂姓周的，说他“一颗老鼠屎搅坏了一锅菜”。傅市长本来还有两，三年才到退休年龄，现在周的离队加速了他退休的进程。他原本还想在二线发挥一些余热，现在组织上认为他的余热刚好可以让其在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组织认真审查周广礼经手的一系列活动，好像也没有查出个子丑寅卯来。刚开始，组织上逢年过节还按照时间表，工会领导去家里慰问周广礼的家属。周广礼的母亲思儿成疾，一年后去世的时候，单位还送去了硕大的花圈。后来周家与组织间的联系慢慢地也淡了下来，除了每个月的基本工资成为联系的一条纽带。虽然有人对周广礼仍发工资一事提出异议，但如何名正言顺地停发工资，也让人颇费思量，也就不了了之。周太太和他们的女儿似乎平静下来，接受周广礼从她们生活中消失的现实。
但周广礼去哪里了呢？
原来，周广礼是自愿留下来的。准确地说，他是通过自己的一个开“天天渔港”的老乡，“潜伏”下来了。周广礼本是在一所X省师范大学学习古汉语专业的。小时候因为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老父亲每每喝点黄酒的时候，给他钟爱的儿子周光礼灌一口。周光礼也养成了平时爱喝点白酒的习惯。喝酒之后，周广礼变得才思敏捷，妙笔生花。
有一次，当地政府因为修复了一座古建筑，需要领导朗诵一篇祭奠公文。大家找到周广礼所在学校的古汉语系，希望系主任高庭之教授润笔。不凑巧高教授年事已高，肠胃不适，但却推辞不得。他正踌躇之际，看到在走廊里路过的周广礼，灵机一动，大声说，“小周，来，今晚上到我家喝酒去。”
刚上大四的周广礼不知就里，马上答应下来了。但他抓耳挠腮，“高主任凭什么喊我喝酒？高主任喜欢喝什么酒？我得买高主任喜欢喝的酒去。”脑袋里一连串的问题晃来晃去，让周光礼头疼。他站定了，咬咬牙，赶紧去了趟学校门口的储蓄所，然后琢磨着买瓶什么酒与高主任一起喝。
等到晚上周广礼拎着“黑五类”瓶装酒的书包去学校家属楼区高主任的住处时，高主任乐得肚子更加痛了起来。原来，高主任是想请周广礼起草那份祭文，而且事先预备了薄酒。他让周光礼先就着下酒菜喝了几盅，说明了来意。周光礼舒了一口气，不等高主任让酒，自己就倒了酒喝了起来。喝了几盅，周光礼说话胆气也壮了起来，他拍着胸脯，痛快地答应道，“主任，没问题。”高主任说什么也不收“黑五类”高粱酒，周光礼又背着自己买的“黑五类”，回到了学校学生团体活动办公室。他这几年一直在校参加学生报社，晚上在报社通宵达旦地熬夜也是经常有的事情。现在，高主任有要事求，正是表现自己才华的好时候，不可怠慢。
高主任撰写的公奠祭文不同凡响，抑扬顿挫，颇令当地某位老领导满意。参加公奠以后，他特意拉着高主任的手说，“小高啊，小高，你才华依旧，才华依旧啊。”高主任手心汗津津地，只想着如何把手早点抽回来，但脸上依旧满脸堆笑，如同山上四月桃花绽放。
几个月后，市政府某个办公室需要几个应届毕业生，其中一个位置指定需要文笔好的。那时候大学生毕业，大家的脑袋里都是充满了“下海”捞金和去外企公司喝咖啡的想象。大部分人对毕业后从事文字工作的兴趣寥寥。周光礼就和其他几个人被一起推荐上来，从事他热衷或者擅长的资料整理，帮领导调查研究，准备发言稿等等。
周光礼喜欢喝几盅也渐渐地出了名，陪同领导考察和视察的机会也多了几分。慢慢地，除了搜集调研，收集数据，他开始分管一些额外的工作，譬如协调领导的活动排程，或者领导家人或者宠物的医院预约等等。那次他和傅付市长一起出国，都是他这个办公室副主任一手安排行程的。谁想到他竟然开小差，溜了！
周光礼对美国虽然说不上一见钟情，但私自留在了美国，如同手中的牌重新翻转。他虽然有备而来，但的确没有其他所长。为了谋生，他刚开始在朋友的餐馆里做工，但时间久了，他想换个地方，就被朋友介绍到就近的中餐馆打工。六年下来，通过高人指点，竟然也熬到了“永久居民”的身份。
他没有耽误任何功夫，就连忙帮着把自己远在大陆的太太和女儿办理移民，来到了美国。妻女来到美国之后，周光礼仍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都用来打工赚钱。只是他从一开始洗碗的小工，慢慢地磨成了一位大厨师，多亏了当年与领导们觥筹交错的时候，周光礼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而清醒的周光礼没有暴殄天物，趁机细细品尝各种美味佳肴，没想到自己后来在餐馆打工派上了用场。
周光礼来“湘滇园”大概有三年多了。自从老板季先生的注意力放在运输卡车生意上以后，对餐馆的管理就有点力不从心了。他暗示并就请周多多打理一下。好在在中餐馆打工的大多数是华人，有些墨西哥裔打杂的，前台偶尔有一两个是英语说得地道的白人小年青的，人员结构相对简单。周先生管理人起来得心应手，里里外外都打理得很好。“湘滇园”不仅晚饭和中饭比较有名，半年前新增加的早餐也是附近人的喜好！
周广礼看见赖焕发按时到来之后，心里稍微平静下来，暗自松了口气。今天的早饭会有条不紊的进行下去。他需要盘算着晚饭有几桌提前预定的，一边查看厨房重地冷库里的原料和食材，一边估算是不是要及时向附近的批发店里调一些东西过来。昨天他已经和另外一个郭大厨简单地讨论了一下。做事一向谨慎的周广礼还是希望一切顺利。自己平生做事好像一贯主张稳稳当当，前思后虑，避免不要在细节上出了差错，阴沟里翻了大船。现在老婆和孩子过来了，太太因为身体不适，最近做了手术后，一直呆在家里，女儿在两年之内就要上大学。周广礼觉得自己更不能犯下错误。
想当初，周光礼私自离队，其实也是经过他精心安排的。虽然得罪了一些人，自己也多年也没有回去了。五年内，他和太太，孩子没见过面儿，自己没有参加母亲的葬礼，老父亲也很久没有见面。但凡事有得有失。周光礼想，“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算起来，那是在自己人生中的一个大的波澜起伏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何要狠下心，或者有何勇气，私自掉了队。那时候，周光礼在工作中经常有喝酒的机会，有时候到了一天需要赶几场的时候。饭局中白酒喝得越高兴，周光礼独处的时候，就越发觉得自己孤独，除了右腿有点隐隐发麻，周光礼一点感觉也没有。周光礼不是那种一喝酒就醉的人，但每次喝完酒后，周光礼就静静地躺在一边。他的脑袋里天马行空，各种思绪如同无数光线，晃的周光礼头昏目眩。想想他当时也不是第一次出国考察了。以前每次出国，他和其他人都会带几瓶白酒，到了目的地之后，拿个装矿泉水的瓶子，装点白酒，止止酒瘾。但自从最后一次因公出国私自留下来以后，他喝白酒的习惯和嗜好就好像戛然而止了。这几年来，他滴酒不沾，仿佛被所谓的电击疗法治疗过一般，或者他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每天出入的是另外一个自己。
当他去机场接太太和孩子的时候，他的眼泪几乎止不住地涌出来。孩子已经从带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变成了一位有些娇羞和好奇的少女，自己的太太好像白发多了很多，脸还是像以前一样苍白。女儿很懂事，这几年周光礼不在身旁，她似乎成熟了很多。当她知道爸爸在努力帮助妈妈和自己办理出国移民手续的时候，以前心里对爸爸的恨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刚见面的头一两个礼拜里，妻女渐渐地知晓自己过去几年付出的艰辛。妻子呜咽地说，老周，你这是图个嘛呢？
图个嘛？这个问题周光礼早已经翻来覆去地想了多少年了。他奶奶的，老子权当是为了戒酒吧。他没有告诉老婆自己深埋在心底的答案。周光礼抑制住自己的打转的泪水，笑嘻嘻地说：“还不是为了你们娘俩么？”周光礼的女儿下定决心，以后要上医学院，一方面是因为孩子的妈妈身体状况不佳，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看到自己的爸爸每天早出晚归，像蜜蜂一样的辛劳付出。
周广礼已经很知足了！
大概刚过六点的时候，另外一个服务生杰克蔡也来到餐馆。杰克蔡过来帮着把所有的饭桌重新收拾，用抹布稍微擦了一遍。六点半，餐馆开门，已经有人稀稀落落地从外面走了进来购买早餐。
“湘滇园”里辛勤的一天劳动就这样开始了。
但愿一切就好像跟昨天一样，妥妥稳稳的。
作者简介：关东胜，艺美网专栏作家，工学博士（美国）、工商管理硕士（美国）。曾任教于京城高校，现定居美国，从事食品安全和品控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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