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希/文
相比四月影会,内部电影的这些刺激又显得没那么强烈。进入北电,张艺谋经受的刺激就一浪高过一浪。四月影会摧毁了他在摄影上的那一丁点儿自信。摄影系的同学有不少在进校之前都没摆弄过相机,第一堂摄影专业课,老师是从教大家怎么挎相机开始的。当时发的相机是海鸥205,侧面取景,老师要反复强调,一定要打开镜头盖,要记住转胶卷。基础的侧光、逆光、顺光、高调、低调,对于一张白纸开始的同学来说还需要学习,对于抄了三年书,拍了四年照片的张艺谋来说,没什么挑战。连老师也说,张艺谋的黑白平面摄影不用教,已经会了。
四月影会由王志平、金伯宏、王立平、李晓斌、李英杰等发起,1979年4月在北京中山公园办了第一届完全由民间发起的摄影展。1980年在北海公园举办,1981年终于进了中国美术馆,登堂入室,这也是它的最后一届。
张艺谋去看的是第一届,四月初的北京还很冷,没开展,中山公园的兰室外面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那时候穿的都是蓝、黑,大多数人不说话,人群里有低沉的嗡嗡声。一开门,人群不是一个一个走进去的,也不是一列一列排进去的,人是一整块,一大砣,从室内移到了室外,你在人群中,根本就不能自主迈腿儿。”张艺谋说,他的影像记忆相当生动。
每张照片前面至少有五排人,张艺谋必须耐心地蹭到照片前,脸快挤到照片上去,得使劲儿撑着,后面人流的力量又在不断推涌。照片不大,好多也就A4纸大小,不凑近根本看不清楚。还得拿笔抄下照片下的诗,记感想,记构图。不过这次影展给他的刺激是,那种教材式、新华体平衡的构图,在这里似乎失去了魅力。
根据后来的统计,历时20天的展览,迎来了大约7万人,最多的时候一天进去了七八千人,而展览室只有一百多平米,还不如今天经济宽裕的人家里面积大。外面春寒尚厉,里面人肉的热量高得惊人,臭得要命。就这样,进去的人都久久不愿出来。有的人反复去,抄下了所有作品的名字,并给它们一一编号,甚至还抄下了所有留言簿上的留言,仅留言就有三厚本。
四月影会的发起人之一金伯宏说,他们之前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大的社会关注,这种盛况是唯一的,以后也将不能复现。他们认为,图片本身不如底下配的诗更让人激动。不过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一年级学生张艺谋直接感受到的,首先还是照片的冲击。他的感叹和当时的很多人在留言簿上写的一样:“原来照片还可以这样拍。
“四月影会作品中,把镜头对准了人,对准了社会,对准了生活的细节,抓拍所呈现出那种自然、那种真实、那种震撼,所传递的那种深沉的力量和尖锐的时代性,让我目瞪口呆。”张艺谋说。王志平为四月影会的“自然·社会·人”主题写的前言,为他的惊讶做了注脚:
摄影作为一种艺术,有它本身特有的语言。是时候了,就像应该用经济手段来管理经济,也应该用艺术语言来研究艺术。
摄影艺术的美,存在于自然的韵律之中,存在于社会的真实之中,存在于人的情趣之中。而并不一定存在于重大题材和长官意识里。
张艺谋说,摄影系的很多年轻同学可能没有那么大的触动,因为别人是刚开始接触摄影,而他是照着教材,按部就班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他的镜头只对准过风景、花卉、场景,即使对准人物,要么是怀念大人物的小人物,要么是装扮成大人物的小人物,或者是在精神上经过大词装饰的小人物。他深知当镜头对准小人物的难度,你需要强大的概念支撑,才能让小人物深层的意味真正像一颗子弹打中观者的胸膛。
年轻的同学并不震动,也许在于,他们见得多,跟那个圈子或多或少有些熟悉。视野开阔,见过世面,眼睛可能被世面占满,但没有刺激,没有心理上的巨大落差,不容易形成心态上的震撼和创作上的转向。认识作品后面的人,也没那么容易有神话,有时候一场生活八卦的价值,在于摧毁了对一个人作品的仰慕。'
给张艺谋印象最深的,是《画家石鲁》那个作品。石鲁是陕西人,张艺谋在咸阳厂里的时候就经常听朋友说到他,也看过他的画作。老画家文革中被整得很厉害,江青批判他的画作“野怪乱黑”,是“黑画家”。照片里的他垂垂老矣,形容枯槁,极消瘦,脸上线条很硬。老人一脸的倔强、愤怒、不平。这不是一幅平衡构图的摆拍,是石鲁瞬间表情的抓拍,一图胜千言。底下的那四句诗张艺谋到今天还记得:
白了一头黑发,
掉了一口白牙。
总算活过来了,
抓拍所展示出来的强悍的穿透力,加上诗的张力,张艺谋说,“我被打垮了”。回头看看自己那些被人夸过、自己也曾小有得意的摄影作品,张艺谋挥挥手:“我这些玩意,妈的,雕虫小技!”
张艺谋极少说粗话,他用词精确,节奏出人意料,加上神形兼备的肢体语言和变化的表情,常会出喜剧效果。我时时感觉在听单口相声,不论是回忆他在工厂的苦闷,还是上大学时的压抑,他从不用沉迷往事的口气说自己,他自嘲起来尖刻,逗趣儿,这次冲口而出的不雅之词,能想见他当时对自己否定的决绝。
《画家石鲁》是摄影师李江树的作品,张艺谋以为下面的诗是摄影师写的,从李江树的回忆中知道,配诗并不是摄影者的工作,而是四月影会发起人的设计。这几句是诗,李江树到了2008年才知道,是赵小芹写的。
看完四月影会后,张艺谋几晚上睡不着觉。他努力消化影会上那些照片的冲击。影会上的数百幅照片,按照影会的发起人的回忆,里面包含有现实主义、象征主义、浪漫主义等各种不同风格的作品,手法上也相对丰富。把镜头对准人,对准沉默底层的那一类现实主义作品,引起的轰动最为强烈。这也印证了张艺谋的感受。"
星星美展的震动
不过这个刺激远没有结束,1979年年底的星星美展又给张艺谋带来了更深的搅动。接下来,他看到了《今天》的手抄本,看到了遇罗锦的《秋天的童话》。“我翻开书,从第一页一直到看完,姿势没有变过,心潮澎拜,潸然泪下。满腹的话无从说起,想要给人写信,要抒发,最后憋得没办法,写诗。我记得写了四句,最后一句抄高适的《别董大》,‘天下谁人不识君’——凑的是律诗,前三句自己押着韵,我没研究过古诗,半文半白。现在看,可能跟顺口溜差不多。”北岛那一批朦胧诗人的一些诗句,张艺谋至今还记得。
“我算什么?井底之蛙。在咸阳的工厂里,前纺车间,织袜车间,平时在渭河边儿转悠拍点儿东西。你看看北京,波澜壮阔,四月影会不是一个人,是一批人,敏锐、先锋、深沉。星星美展,也都是一批人,现代、直接、彪悍。北京,藏龙卧虎。这就是1979年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这是颠覆性的印象。”张艺谋说。
2009年,王志平在纪念四月影会30周年的邀请函前言中说:
《四月影会》宣泄着年青摄影人的纯真、执拗、求索与才华。他们不拜神佛、不惧霜寒、不惊荣辱、不坠俗流、不谋私利、不辞劳辛。
他们得到了千百同仁和万千看官的认同、呵护和击赏。
《四月影会》如一艘前行的破冰小舟,为以后中国摄影艺术的开放和发展起到了不可低估的先锋作用,《四月影会》已经成为中国摄影史上绕不过去的一页。
张艺谋说:“在我的个人经历上,这几个事对我的影响是极为深刻的,尤其是四月影会。当时我认为,这些民间的、非官方的创作者们是英雄。至今我也这么认为。那是一个火红的年代,一个热血沸腾的年代。一群人,一批人,表达出来的那种对中国社会、政治、未来的思考,锋芒毕露、深沉浓烈,相当震撼。也许从今天看,作品还有幼稚的地方,呈现上还有不够完美的地方,批判的角度是否那么到位,那么合适,我们都不去说它,最重要的就是他们爱国的、激情的、带有思考的展望和忧患意识,让人心脏爆裂,让人想要由衷地致敬。”(节选自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张艺谋的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