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先生似乎沉浸在哀痛期中,没有恢复过来。他需要面对公司的业务,包括和周光礼每周的会面。他偶尔瞥见赖焕发,便点点头。冥冥中他感觉到赖焕发有点不对劲儿,但又说不上来子丑寅卯来。季先生知道赖焕发爱去赌场,那是赖多年来唯一的娱乐。赖焕发脸色煞白,可能是经常熬夜的缘故吧。
更何况没有多久就到了终审阶段。季先生的父亲,季老先生,受害人两个孩子的爷爷,经过终审,故意杀人罪成立。洛杉矶法庭应受害者家属的请求,判处季老先生有期徒刑二十年。季老夫人第一个月没有提出去探监。她害怕贸然提出来惹儿子生气或者伤心。她知道,儿子几乎每个礼拜都会去玫瑰岗。季先生总是提前一天买来一束满天星,芭芭拉最喜欢的。一只只白色的小花朵,热热烈烈地簇拥在一起,在客厅的花瓶清水里浸着放一晚上,第二天季先生就拿着出门走了。
到了第二月探监的时间,季老夫人欲言又止,好几次她把话压在舌头下,忍了忍。第三个月中旬的时候,季老夫人斗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询问儿子,可不可以去看看季老先生。探监的日期是每个月第三周的礼拜四。季先生没有迟疑就答应了。自己的母亲,过去这一段时间,日益憔悴,双颊越来越突出来。胳膊上的青筋暴露,仿佛不安地从地面上爬出来的红薯藤。
他和母亲先去商店里买了些日常用品。第二天,季先生把俩个孩子送到学校,然后驱车和母亲前往州模范监狱驶去。洛杉矶加州模范监狱设在长滩附近。季先生虽然说是第一次去州监狱探望在押犯人,但他比较熟悉那个方向。模范监狱离长滩码头不远,而长滩码头是季先生运输公司需要经常打交道的一个环节。只是季先生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开车去该监狱看望自己的父亲,而自己的父亲是因为杀了自己的媳妇儿被羁押入监的。
罢,罢,罢,一切都是一场梦。季先生一边开车,一边和季老夫人说:“妈,一会儿,你不要太激动了,免得影响他的情绪太多。”季先生这样告诫着,是因为自己的母亲一向眼窝浅,看个电视剧或者新闻播放灾难飓风地震山火什么地,眼圈都会变得红红的,她需要不停地擦拭眼泪。
季老夫人一声不吭,点点头,然后把目光转向了窗外。天阴郁得好像要沉在地平面上,太阳似乎休了半天病假,但季老夫人心里充满着期待,仿佛后院里刚萌发的细嫩绿芽,脆弱但有生机。季先生把母亲领到监狱办公室后,协助把所有的手续包括一些表格都办理好。所有携带的物品都必须经过狱警的仔细检查。就在迈步走向探监室的时候,季先生放慢了脚步。他迟疑了一下,停止了走动。他对母亲说:“我还是在外面等你吧。”
他匆匆忙忙地说完这句话,就不敢再看自己的母亲,转身往回返了。
季老夫人的嘴角抽搐了几下,没有说什么,便跟着大伙儿踏进了有一个警卫把守的会客室。说是会客室,其实是家属和囚犯相隔着防弹玻璃打电话而已。时间二十分钟。她把手里的纸条交给坐在会客室的另一狱警,然后被领到指定的座位上,没有几分钟,季老先生被领到玻璃那边相应的位置上。双方都拿了起话筒来。结婚四十多年了,夫妻俩是第一次这么面对面地对话。
季老先生手颤抖着,看得出来他很激动,整个脸上放着光,梳着的整整齐齐的头发好像都要飞起来,眉毛也一抖一抖的,像是两只卧着的蚕蛹,准备破茧成蛾。
玻璃窗的两边,白发人四目相望,眼泪成行。夫妇俩相互告诫着对方要保重,多吃点,彼此都显得太瘦了。季老先生询问了一下两个孙子的事情,得知他们上学如常,季老先生欣慰地露出一丝笑容,戚戚地说:“这俩兔崽子,以后肯定不会记得我了。”季老先生知道美国的风俗,女孩子结婚后一般都需要把姓改为夫姓。有一次他一边喝着碧螺春茶,一边有点半开玩笑地和妻子说,好在这俩活宝是个带把的,他们认不认我们,以后也都是姓季的烟火。他这么说,心里也是有些无可奈何。季先生的太太芭芭拉一般情况下,都是亲自带领着两个孩子们参加各种活动。老俩口在美国和儿子一家住一年多了,和两个孙辈儿还是显得有些生疏。
探监时间一过,狱警就请探视的人离开。刚开始哭成泪花的季老夫人在离别的时候反倒显得轻松镇定起来。她放下话筒,用力站立起来,认真地盯着自己的丈夫说:“坚持住,老季。你躲不开我的!”
“老季”听不到,嘴角张开着,却没有言语。他知道老伴儿在和他说话。季老先生咬紧牙关,挥了挥右手,眼神有些茫然。老俩口这一辈子吵吵闹闹。每次季老先生都急得往地下扔筷子,嘟嘟囔囔地,或者大声嚷嚷着说:“过不下去了,过不下去了!我躲,还不成么?”
几天冷战之后,俩人又像棉花糖一样,黏在一起,散步,会友,看电视,唠嗑儿,闲聊着单位里的八卦。在退休的前几年里,每逢季老先生出差,季老夫人尽可能抽出一点时间,跟着老季转悠转悠。有时候季老夫人会不告诉老季。老季前脚到某个地方,一两天季老夫人后脚就来了,神出鬼没,好像季老先生的长长的尾巴。
如今再也不会有这种季老一惊一乍地的突然现身了。季老是喜还是忧呢?
季老夫人跟随着其他探视的人们走出监狱。她站在门口,朝外望瞭望。看见儿子从远处走来,季老夫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二十分钟,似乎很短,但又感觉很长。
正午的太阳,正是烈的时候,行走的人们感觉就是在烘箱里爬行。每个在停车场走向自己车辆的人们的影子小得都被自己的脚印踩没了。也好,谁愿意在这里留下自己的足迹呢,如果高大厚重的监狱墙后没有自己的亲人拴着自己的心?
就在这次探监后的第二周周三,季先生接到洛杉矶加州模范监狱的电话通知。他的父亲已经在模范监狱的单人囚室里自缢身亡,用的是自己的黑色袜子自缢的。季老先生几双袜子串接在一起,挂在床头的铁栏杆上。老先生大概去意已决,衣服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头耷拉着,像猪肝色的脸肿胀着,双臂似太阳下晒蔫的芭蕉叶子。他的双膝盖若隐若离地悬在空中,赤着脚,好像着急赶路的人走丢了自己的鞋子。
季老夫人哭得死去活来。这个陪了自己大半辈子的男人,说走就走了,像一片轻飘飘的树叶,风一吹,就掉进臭水沟里,流走了。
季老夫人本不忍再去看老头子了。但在儿子的劝说之下,她和季先生一起去了监狱,收拾了季老先生的遗物,离别监狱时候,手上还多了一小盒骨灰。
季老先生的遗物并没有多少,几件衣服,一块“宝石花”牌手表,和一本中文圣经。“和合本”的中文圣经看起来比较新,扉页上盖有红色印章。中文圣经是附近阿市华人教会灵粮堂蔡牧师探监时给华裔囚犯发的。季老先生在扉页上签了名字。从签名的日期来看,季老先生大概是他在羁押后第二月的月末领到的中文圣经。在扉页的中间,端端正正写着,“罪的工价乃是死”几个字,署名季默。
季老夫人回到家里之后,点燃了四根蜡烛,拜了又拜。蜡烛是现成的,小孩子们生日派对以后,留下的蜡烛。她当时觉得扔了可惜,顺手收拾起来,放在自己的房间,现在马上用上了派场。
季老夫人把骨灰盒放在自己的房间。她心里盘算着,后事如何处理。家里刚出事的时候,她背地里哭得眼睛红肿,内心里还一直埋怨自己,自己和老头子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当初就想着一心一意地来美国投靠儿子,和儿子一家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却忘记了给自己留下缓冲空间。现在,她心如死灰,丈夫自缢而死,只不过是让已成灰烬的心重新给风吹在一旁。大概只有看到儿子头上骤生的簇簇成片的白发和两个嘻嘻哈哈的孙子回到家里,胸口的那团灰烬才似乎有一些余温。
作者简介:关东胜,艺美网专栏作家,工学博士(美国)、工商管理硕士(美国)。曾任教于京城高校,现定居美国,从事食品安全和品控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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