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本信治郎在日本战后艺术家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其带有“波普”色彩的风格在六十年代初期就已定型,有别于西方“波普艺术”的是流行文化并不是他批判的对象,他借用这些形象探讨的是深藏其后更深沉的内容。中原佑介将他的作品称之为“主题绘画”,可见绘画对象在他的艺术创作中的重要性。本文是1988年冈本信治郎为在新泻市美术馆举办的大型个展《东京少年》所写的自述,通过他对生活中若干“主题”的幽默风趣的描述,可以对应到其生活以及“主题绘画”的创作。
《寂静的喧嚣:冈本信治郎纪念展第三回》正在展出,本次展览将持续至10月6日,欢迎参观。
少年的城镇(下)
文 冈本信治郎
译 BTAP团队
马戏团的飞机
马戏团的飞机是一个锡制的玩具。当你给它上了发条并放在地板上,它就会往前冲然后在空中折返,循环不止。小时候每当我打开衣柜,都会看到我的玩具在两个大柳条箱子里堆的高高的。每天我都在玩具间挑选来挑选去,直到找到我想要的,然后把它们拿出来玩。
虽然我已经50多岁了,仍然对玩具有很强的占有欲(笑)。我的工作室里全是锡制玩具。每当我疲惫的结束一天的工作,我就会去遥控着马戏团飞机。胖胖的小飞机上坐着一个小丑,但有时我会想象是我本人坐在飞机上。一个在宇宙中无限穿梭的人,这就是我(笑)。
立体绘画·头的回旋
1987
布面丙烯,木,塑料球
145.6x162.5 cm (2件)
光与影绘
1986
布面丙烯
89.4x130.3 cm (2件)
平民区的莫扎特
从两岁到上小学,我一直住在东京四谷区西町19号。我父亲的家族经营木材生意。我在神田的祖屋出生后不久,我们就分家了。父亲在鹭宫车站前新开了店,中野监狱是我们的主要客户。昭和8年(1934年),鹭宫的地点不行,除了农民和监狱没有别的什么生意,于是我们搬到了下谷区西町。
房子里有个很大的仓库,生活区位于仓库的后面。天窗上镶着很大的玻璃。经常会有卡车进来,往仓库里塞满木材。这种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忙了,父亲的心情总是不好,如果我们没有把木屐摆放整齐,那么木屐就会带着父亲的怒火飞进房间里。
我家女佣老家是山形县的,她喜欢三条照子的幽灵猫电影,经常带我小妹妹去看。我每天晚上和我妈妈去公共澡堂。很多女人背上满是纹身。在月色皎洁的夜晚,按摩师的笛声寂寥,仿佛从座头市电影里走出来的流浪汉偶尔会出现在我家门口。我们经常会在半夜醒来,听到上野站的货车交班,更换火车头的声音。这就是东京的平民区。西町是一个典型的小商贩和手工业者居住的社区。
光与影绘
1986
布面丙烯
194x130.3 cm
图片来自画册“冈本信治郎的世界:东京少年”
我们家全然没有学习的氛围。说起书来,唯一有字的是流行杂志《国王》,散落在家中各处。反倒是刺激感官的各种东西,充斥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我母亲是当时的“摩登女郎”,她非常漂亮。她有一大堆华伦天奴(Valentino)等电影明星和歌舞伎演员的写真照。她会自己在和服腰带上画上独一无二的绘画,多么时尚啊!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想起什么似的拿出她的三弦琴弹起来。我从三岁开始就喜欢用留声机听浪曲(日本一种说唱艺术),尤其是广泽虎造和玉川胜太郎。浪曲我只听过关东节。虽然我那时还小,但还是忍不住流泪。(笑)
不管怎样从邻居家可以传来三弦琴的旋律,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听到钢琴声。但是这并不表明在我最初的音乐体验中没有西方古典音乐,请勿妄下断言。
幽灵猫电影和武打片均与古典音乐无关,但冒险电影又是另一回事。所有的故事都是一样的,结局都是好人追逐坏蛋,骑着摩托车或者跨斗式的摩托车在废弃的街道上疾驰。追逐场面的背景音乐是奥芬巴赫的《天堂与地狱》,卓越的古典哟!(笑)。
塔,塔卡塔卡塔塔,塔卡塔卡塔塔,塔卡塔卡塔卡塔卡塔(拟声)
我上小学的时候,4月29日是天长节,也就是现在的天皇诞生日。所有的学生都聚集在礼堂参加典礼,我们精神饱满地唱起歌来:
今天是个好日子,天皇陛下的
诞生的日子哟
每年总有两三个学生因为贫血而晕倒,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问题是这首曲子的旋律取自莫扎特的G大调第四弦乐五重奏短调的一节。随着战争局势的恶化和民族主义情绪的高涨,棒球裁判们不得不改用日语,Strike改成了“正中”!Out改成了“出局”。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势啊,可是大日本帝国的神——天皇诞生的庆贺曲是莫扎特,全日本的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唱着,世界好荒诞啊(笑)。
家家户户都插着太阳旗,东京市下谷区西町19号,莫扎特的音乐在静静地流淌着吧?(笑)
问路的人 1960
图片来自画册“冈本信治郎的世界:东京少年”
蝉和星
某天一只蝉停落在我画室的纱窗上。以蓝天为背景,一动不动的向我袒露它的腹部。仔细想想,就发现蝉的形体与其他昆虫不同。形状有点四四方方的,犹如盔甲一般坚硬,像艺术品一样。
无意中我再次对这只蝉的形态产生了兴趣。不知怎么的,这让我感觉很好。
我的《东京少年》系列中,画过银蜻蜓和蝉的作品,可仅仅是近距离观察这只蝉都令我感到愉悦。
我对愉快地对小女儿说:“快看,有一只蝉!”
小女儿说:“它死了。它已经三天没动了。”我有点震惊。
我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大约在7点离开了工作室。当我抬头仰望天空时,头顶上两颗大星星紧靠在一起,熠熠生辉。以前没有见过这样的两颗星星,好像要靠在一起一样,闪闪发光,感觉有些恐怖。我本能地想:“大的一定是木星,不不,小的发红的应该是火星。”当时是什么季节?我也不确定了。
从那天以后,这两颗星星距离越来越远。10天之后他们就分开了。大的星像个男人,小星星的像个女人。
蝉音
1983
布面丙烯
145.5x97 cm
东京摩登时代
我小时候看过一些卓别林的电影,因为那时我太小了,只能勉强记得一些片段。我真正了解卓别林是在战后看“摩登时代”的时候。那时我还是个20岁左右的年轻人,面临着找工作的困境。这是我们终于从战争的混乱中开始恢复的时代。
因为我自己当时的困惑,我对这部电影感触颇深。那时我在一家小公司上班,下班后的时间进行创作。卓别林的电影是爆笑连着爆笑,泪水连着泪水。在贫穷的日本,卓别林对一个孤独的年轻人产生了触电般的影响。即使现在,如果有人问我看过最好的电影是什么,我还是会马上回答:“摩登时代”。
卓别林第一次来到日本是在1932年,我出生的前一年。在东京车站,狂热的人群包围着卓别林,挤的一塌糊涂。翻看当时的报纸,标题是“风暴般的欢迎堵塞了喜剧之王苦进入东京之路”。奇怪的是,大多数人都戴着草帽或软毡帽。在我看来,这些帽子就像齿轮。
我的作品《卓别林来到日本》(Chaplin Comes to Japan)由三部分组成,展示了在东京车站被一堆帽子(齿轮)夹在中间进退不得的卓别林。每一幅画都是独立的作品,但这三幅画连在一起就有了连环画的展示效果。冈本风格的东京摩登时代。
恰恰恰恰恰恰......
卓别林和帽子们的格斗还在继续。直到日落西山,街灯被点亮......
卓别林4到日本
1986
布面丙烯
86.6x194 cm
图片来自画册“冈本信治郎的世界:东京少年”
手枪电影(pistol movie)
在太空中飞来飞去的人叫做宇航员。也许一个在观念和现实之间来回穿梭的人应该被称为观念飞行家。在参加《黄色机械和绿色时代》展览之际,我与被称为“绿色人”矢柳刚合作,他刚刚从南美洲的亚马逊飞过来。
这个展览我决定以我童年时代的东京为起点,我必须带上我的“手枪电影”,这是一个能发射黄色射线杀人的幻想中玩具机器。
——黄色人
这段话印在了一个画商策划我和矢柳刚君的双人展的请柬上。为纪念“黄色人”和“绿色人”的相遇,我们联合制作了《黄色机械和绿色时代》的版画。
黄色机械是我的幻想中的玩具手枪电影。这些都是幻想我从未见过真实的东西,只是发生在我的想象中。
上小学(当时是国民学校)后,从比我大4岁的叔叔那里听说了“手枪电影”这种玩具,当时我很兴奋。比如,当你拿着手枪对准墙面并扣动扳机时,漫画的影像会卡塔卡塔动起来。概括地说就是一台手枪形状的放映机。
玩具手枪对小男孩来说永远都有吸引力,所以当我想到把手枪变成电影放映机时,我充满了无法比拟的少年的的喜悦。那时候的小学生以学校为中心有着自己的领地,如果你走进了其他领地就可能会因打架而丢了性命。尽管如此,我还是毅然决然地从一家玩具店走到另一家。但我还是没找到手枪电影。从那时起,手枪电影就变成了我人生中的幻想玩具。
去年,当我与艺术评论家吉田吉惠讨论“东京少年”时,我惊讶地听到他使用了“手枪电影”(pistol movie)这个词。显然这是个制作精良的玩具,并且也是他小时候的宝贝之一。仔细想想,他同样比我大4岁。手枪电影的念头从我长着灰白头发的脑子里闪过,又一次给我带来了兴奋感。
黄色机械和绿色时代 2008年展览现场
东京少年
每周有五天我都早上10点骑自行车去工作室。我会经过鹤冈八幡宫神社,绕点路途经由比滨海滩。大海微妙的变化怎么看也看不够,我喜欢镰仓的海。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沿着海岸一直走到稻村崎。海角的天边有一家茶馆,喝一碗抹茶,读读书,眺望江岛那边的海,偶尔还能看到富士山。
江户时代的油画家司马江汉画了几幅“从七贺滨海滩看到的江岛风景”。奇怪的是画中的富士山被画得比江岛更小,江岛的左边也有些什么东西。司马江汉是乘船到海湾去画这些画的吗?富士山画的小是因为他是照着照片画的吗?为什么富士山没有在岛的右边?这对我来说是个迷。
我跑题了。通常情况下,我离开由比滨会经过江电长谷站,穿过坂下隘口,然后才能到极乐寺山上的工作室。骑自行车大约需要25分钟,因为那里有很多山路,所以即使在冬天我也会出汗。
“东京少年”系列就是在这种节奏下用了7年时间创作出来的。珍奇的鸟类和松鼠会来光顾我的工作室。不过,我不是完全相信灵感来源于土地的人。我倾向于用非常冷静的方式来对待自然。生活在山与海的包围中,我对待自然并不冷漠。但我的绘画呈现了包含着一种“上了发条般的机械性”,和都市的人工性。
植根于大地,才能发出嫩芽,从枝茎上长出叶子,然后才能开花,这是上升式的思考,自然主义的审美。显然和我这种审美不同。对我来说,首先得有花,像宇宙飞船一样,从花上降下来的是茎,一边粘贴上叶子一边注意接近着深深的地面,着陆后马上伸展出根须固定。这种审美是下降型的。我对自然观没有安全感。“东京少年”不相信土地,他是在另一种异国情调下诞生的。
最终,我还是抵达了我的工作室。当我走上楼梯打开门时,就不再是镰仓了,这里是我少年时期的锡铁玩具的平民区——东京。
镰仓 大佛 海 1970
图片来自画册“笑的宇宙全景馆”
不存在的人
“那个赶路的人,不正是侦探小说家江户川乱步先生吗?”
“你是谁?”
“冈本信治郎。”
“啊,你就是那个要在新泻市美术馆办个展的人?”
“没错!通常美术展都是回顾展,但这次展览很特别因为我所展示的都是新作品。”
“原来是这样啊。所以你的主题是什么?”
“我叫它“东京少年”。当然,每一件作品都是独立的、完成度很高,但如果你看了整个展览,我相信“东京少年”的这个名字就会自然而然地贯穿所有作品。”
“哦,我明白了。你打算画现在的东京。但是主题太大了,你不知该从何开始。所以你想用自己的少年期作为开端。你打算用它作为撬开现在的杠杆,如果一切顺利,甚至可以直通未来。”
“不愧是乱步先生。你很敏锐。”
“大多数人都是从过去、现在和未来来考虑问题的。但是你的脑子里有不同的模式——现在、过去和未来。”
“不好意思!我现在最关心的是过去。提起过去,人们大在大多在叙述乡愁、怀古凭吊,把过去想像成一个孱弱的世界,本来过去更有活力和积极向上。”
“嗳哟。活力?”
“未来是即将到来的世界,所以它还不存在。那么现在呢?比如,乱步,你在这里,我在看着你。但你每时每刻都在变成过去。”
“当然。我的行为按照瞬间来计算,我在生成很多的过去。”
“换句话说,如果我更纯粹的从物理学上和机械学上去提纯的话,你就会成为一个点或一个平面,最终消失。”
“如果你用越来越快的速度来缩小现在点,千分之一秒,一亿分之一秒,你的肉眼就无法跟上它了。如果无限地缩小下去,当前的时刻点,最终会消失。”
“但是乱步,我用我的肉眼看到的你,只是一个又一个新产生的残余影像堆积。换句话说,我现在看的不是你的现在,而是你的过去。”
“过去没有实体。你想说的是,现在的时刻变成了一个点消失了,过去的根本是没有实体的,未来还没有发生所以它不存在。换句话说,什么都是不存在的。”
“是的,空空如也。我之前所说的积极正是空洞的宇宙空间般的虚无感。换句话说,应该叫做空白的活力。”
“说到虚无,虚无的美国人安迪·沃霍尔刚刚去世了,不是吗?”
“关于他的死有很多传闻,我不知道真相是什么。所以我收集了很多虚假的信息进行推理。”
“难道虚假信息更有价值吗(笑)?”
“他中过一次枪,可能还吸毒。他的身体状况可能很糟糕,所以他决定用一个人造的代替自己。他故意想成为一个人造人。这就是我的想法。”
“听起来很像他(笑)。”
“不幸的是,他的护士是一个真正的美国人,而不仅仅是美国化了,她有一种公事只是公事的态度。下班后她工作没做完就回家了。”
“他的帮手没有多做一点儿,一场意外事故发生然后他死了。是这样吗(笑)?”
“如果是日本护士就更好了(笑)。由于不可预见的情况,他完美的犯罪失败,消失了。”
“对于一个虚无的人来说,这是一种更有趣的方式,而不是‘美国悲剧’。”
“他现在可能正在另一个世界苦笑(笑)。”
“你和我都知道,我的名字江户川乱步用片假名的音节拼写出来,读起来就像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这证明了我对艾伦·坡的欣赏。但是听了你讲了这么多关于虚无的活力的理论,我想我们应该叫你斯特凡·马拉美。
“不愧是你乱步先生,望尘莫及啊。我豁出去了,就叫我马拉美信治郎吧(笑)。
“‘但不一样的是,我自己是坚持写散文的作家,为什么你,继承了杜尚的天才们的意识,却舍弃了这个诗一样的语言,去追求少年文学一样的散文表达呢?”
“我只是想让我的绘画多样性而已。别再揭穿我了吧,让我们回到主题上来。不管你如何在我面前滔滔不绝,但如果像我们刚才讨论的那样,我把你当成一堆残余的影像,再来看你的话,好像你的影子真的变浅了。”
“你个笨蛋。你根本就搞错对象了。你在隐藏什么?我,也就是江户川乱步,已经死了。我是个不存在的人。一个不存在的人是没有现在点的。说什么影子变浅了,根本就没有影子。”
“是这样吗?一个不存在的人?一个幽灵。所以你作为反向推论出场的人物?恕我眼拙,你真的把我骗到了(笑)。”
“这和你说的‘东京少年’是一样的。你的锡铁玩具东京是一个不存在的城市,是一个作为反向推论登场的城市。”
“这是冈本风格的‘全景岛奇谈’。在即将到来的展览中,把你作为意识对象创作了‘六面体’和‘二十面相的肖像’。”
“冈本风格影子的街区。它有犯罪的味道。但事实上什么都不会发生才是冈本风格。不过我得承认,你的影子色彩鲜艳。”
“影子必须是彩色的。只相信黑白两色的影子,太过自然了,我不接受。”
“哎呀!你的上野地铁商店的大时钟正在无声地显示概念的时间。受不了了,我得走了!”
“好遗憾啊,乱步先生。但请务必去新泻市美术馆观看我的展览。那里的鱼很好吃哦,到时候我们喝一杯。保重。”
“你是要一个不存在的人保重吗?(笑)不管怎样,我很期待你用当代艺术表达的‘东京百景’实验。再会。”
“再见。呃,呃,他消失了。”
注: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19世纪美国诗人、小说家和文学评论家,美国浪漫主义思潮时期的重要成员。
斯特芳·马拉美(Stephane Mallarme,1842-1898),法国象征主义诗人和散文家,代表作品有《牧神的午后》、《徜徉集》等。
六面体 1984
图片来自画册“冈本信治郎的世界:东京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