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磊:心灵的捕手

高磊的采访太不好写了。

不好写的原因在于,他是一个无愧于心的人道主义者。他半辈子的人生,都在与这个世界的丑陋、不公和落后对抗。

在四个小时的对谈中,高磊对我知无不言,他将这次采访视为“一份全面的人生介绍,我若有意外,也可算作遗言。“

很遗憾,种种原因,我无法对我们的读者知无不言。

希望在有限的信息里,你依然可以感受到高磊的一颗炽烈的赤子之心。

 

高磊,自由摄影师,“摄影黄埔”创始人。

- 撒哈拉游牧者 -

 

 

对话Interview

主持人(G)_Geethan   

访谈嘉宾(L)_高磊

 

- 01 -

“我继承了母亲的基因。”

 

G:高老师好。很高兴您接受无忌的采访。您成长于一个怎样的家庭?

L:我1965年出生于常州。我的父亲曾是飞行员,后来因为一次跳伞事故摔成重伤,从部队转业到了常州冶金机电修造厂,从一个小干部开始做起。我的母亲也在这家工厂,当时还是厂篮球队的队员。六十年代末,父亲被抽调到常州市市委做宣传工作,母亲一直本本分分在工厂上班。

父亲是个性子懦弱的人,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一直就是一个想往上爬的小官僚,人生中大部分的精力都是跟着大领导开会、写文章,很少顾家。我母亲一个人承担了家庭的重担,还要面对我不好相处的奶奶,所以她的个性非常刚强。我的外婆、母亲都是常州本地人,是江南人的性格,宁折不弯,表面看起来很柔弱,实际上有一股韧劲。

G:您的个性里,受母亲的影响更大一些。

L:我还有一个妹妹,她继承了父亲性格的基因,而我正好相反,继承了母亲的基因,遇到事情我不会服输,我就死扛,扛不住也要扛,我和母亲的感情也非常深。

母亲当年确诊了细胞纤维癌,大夫说需要截肢,将脚截下。母亲选择了保守疗法,没有截肢。

2012年冬天,母亲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好久不见了,回来一趟吧。她不说是什么原因,但我心里是很清楚的,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从北京赶回常州,发现她走路的样子不太顺畅。她穿了一条很肥大的棉裤,说没什么事,就是想见见我。

 

- 撒哈拉游牧者 -

第二天晚上,我发现她一个人在阳台上做着什么事情。我过去一看,发现她的一条腿已经肿得非常厉害。因为不想让脓血流出来,她甚至用塑料袋将腿包起来。在阳台上,她就是在偷偷倒掉脓血。母亲到了这样的状态,父亲竟然一点都不知道,我对父亲说,你枉为人夫。

后来我把母亲送到医院,大夫说要膝盖以上立刻截肢。我去做母亲的思想工作,她只说了两句话:“你说截,就截吧。我这个脚,连个灰指甲都没有。“再没有说其他。

当时我就下定决心,北京的一切我都可以扔掉,必须回到常州。我在病床边陪着她,帮她处理大小便、擦洗身子。她觉得难为情,我说我是你的儿子,你跟我没有这些问题。两个月后,母亲走了。之后两三年,父亲因前列腺癌也去世了。父亲临走的时候对我说,这辈子对不起我。我说,老人家,道歉的话不必再说,我们是不同的人。

父亲特别喜欢我的妹妹,小时候家里所有的教育资源都给到了她,我属于是放养的状态。妹妹被家里人送去学音乐,后来一直考到中央音乐学院。

我小时候,6岁开始被送去学杂技,那种痛苦只有学过杂技的人才知道。练习舞狮,要踩梅花桩,铁杆子支起来离地有2米高,练习的时候一不小心,腿上就要被刮掉一层皮。我那时的身高都不到1米5。我现在平衡能力特别好,后空翻、舞枪弄棒都会,都是从那时练出来的。

到了中学时期,我在学校里打架很厉害,个子不高,但高年级同学见我如“鬼见愁”。初三时,当时苏州体院的一个教授姓袁,他原先是傅作义的卫队长,后来在苏州体院负责培养武警教官。他有一天看见我在晨跑,觉得“这小子挺灵的”,就收了我当徒弟,当时他还有另一个徒弟姓杨,是后来广东武警部队的总教练。

袁老师将徒手格斗的技术全部教给了我们两个。长刀教给杨,短刀教给我。他说你们两个不能同时学会两样,会出事。后来全国的第一届散打比赛在连云港开幕,那年的冠军是杨,亚军是我。

- 撒哈拉游牧者 -

G:这么能打,父母当时对您是什么态度?

L:我母亲训我,我一句话都不说,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笑)。后来真正影响我的是我舅舅。他是常州飞机制造厂的工程师,他跟我说,男人不仅要会打,还要有本事,否则就是草包。这句话把我激发了。我开始发奋读书,结果还真考上了大学。但当时家里的钱都给了妹妹,父亲开始愁眉苦脸,他没钱供我上大学。

后来突然有一天,有一个陌生人来到我家,跟我父亲在另外一个房间,把门一关在说些什么,我就在外面偷听。这个陌生人说,我可以跟他走,不用我家出一分钱,内裤、袜子、牙膏牙刷,所有的生活用品他们都管了,每个月还会给我们6块钱。父亲出来对我说,他是大学招生的,我都不知道是哪个大学。

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去的是部队,教我们英文的都是退役的驻外武官。

学校磨练了我的整个性格。我不再独来独往,知道身边有战友,有事情大家可以互相照顾。有啥事就一个人扛,要让兄弟们都好好的,你这样帮我,我也这样帮你。我做到了区队长,很多事情都是我自己扛下来,我一个人就背了四个处分。

学校有严格的规定,学生毕业以后禁止任何形式的私下联系。毕业时,同学四年,大家毕竟是有感情的,于是刺破手指,一碗血酒一大碗,每人喝一口,立下一个誓言,六个字,“苟富贵,勿相忘。”

 

- 02 -

“我手上有的,只有真诚。”

 

G:后来您的人生轨迹,大家所熟知的经历就是参与三峡工程了。这是一段怎样的经历?

L:转业后我不服从分配,只好自谋职业。我想我会英语,就去应聘了一家做散装物料包装的公司,他们和台湾人做生意。其实和台湾人做生意根本用不着我,台湾人汉语讲得非常好。但为了显示公司的实力,就让我拎包上去和他们谈。没想到,台湾的公司看上了我,并给我开出了300美金的月工资。当时我的工资是220人民币,人民币对美元的汇率是1:12。我想这是巨款,还有什么话说?

我拿了两个月300美元的月薪,到第六个月的月薪已经到了1750美元。

 

- 法国的日子 -

G:在九十年代初,这样的收入太惊人了。这家台湾的公司是做什么业务的?

L:做海洋运输。台湾建立高速公路需要水泥,而最便宜、质量又好的水泥在大陆,可是无法直航,只能通过香港转口,还需要专门的散装水泥船。通常我们只能将运到香港码头的水泥倒出来,转到另一艘船上去。这个过程对水泥的损耗、对港口的污染都很大,必须有专门的码头。运输工具只要运过水泥,其他什么玉米、面粉、大豆都运不了了,水泥的运输成本就高在这里。

我当时提出,可以在现有的集装箱外面加上国际海运的框架,有了这个框架,就可以上国际标准的集装箱班轮,不需要专门的码头。也就是说,我不需要专门打网约车,我可以坐公交了,这样成本不就低了么?

在集装箱内部,我提议用散装的容器,不用袋装。这样容器密封,下雨下冰雹都没关系,不会造成污染。

这个方案大家都认为很简单,后来发现不是这么回事:水泥和其他所有的粉状物相比,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特征:随着运输过程的震荡,它会越来越密实,密度仅次于石头。运到了目的地,首先需要将水泥蓬松,才可能卸载。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然后我就重返学校,学习了流体力学。

- 法国的日子 -

G:从实际出发。从学习的角度说,属于经典的逆向思维。

L:我后来发现,当你要解决某个问题却解决不了时,当你已经非常明确自己缺的是什么时,学东西的速度会非常快。如果要把坚硬的水泥拿出来,你要重新把它变成粉状——这个方法是我提出来的。变得密实是因为震动,变回粉状也必须要震动。水泥的特性是,只要一小块地方产生震动,就会大面积地打散。我发明了流化法,解决了问题。

这个专利后来在三峡工程得到了运用,三峡工程对外交通放弃了铁路方案,改为高速公路方案实现——道路的转弯半径、横纵向坡的设计、桥涵的加固,都重新经过了计算。这项专利现在用的最多的是联合国救援物资的运输,其次是美国往墨西哥运送的玉米和大豆。

G:三峡的这段创业经历,聊聊里面的故事吧。

L:我是唯一一个和三峡工程开发总公司直接签约的个体户。当时去参加招投标,我的竞争对象都是大型的国家机构。当时的投标保证金是两个亿,是入场的资格。我根本不知道两个亿后面有多少个0,那个年代万元户在路上都能横着走,这对我是个天文数字。

竞争对手跟我谈,希望拿着我的专利去投标,给我一些钱就可以了。我没答应,我说常州人的性格硬,就是在这里。当时很多大型企业、集团公司都来找我,要用我的专利打开他们的市场。但我只选择了常州的一家乡镇企业。

G:为什么?

L:小时候,父母因为时局原因被抓走,是这个村的人们收留了我,没让我饿过一天肚子。我要报恩。我没想到的是,这家乡镇企业动用了所有的公司资产,一切的关系,从常州各个银行贷款,生生贷出了两个亿,直接打到了我的私人银行卡上。我拿着卡的手直发抖。

- 法国的日子 -

 人的内心深处有几个要素,一是尊严,二是公平和诚实。如果一个人是毫无尊严的,又不诚实,总想邪门歪道,我就不想与他们为伍。这次招投标,我赢了,我手上没有权势,有的只有真诚。

G:还有过硬的技术。这份经历给您带来了不菲的收入,同时还给您带来了什么?

L:在工程签约时,标书上是不含税收的。七年后,我被通知要补交所有曾被聘员工与工人的个人所得税。我有两条路选,一是负责把手下的工人全都组织起来去税务局坐登记,让他们补交税款;二是作为法人,自己负责补交这笔费用,以及不知道多少的罚款。

当年我去宜昌考察,看到马路上都是40多岁的妇女帮人擦皮鞋,一毛钱一双,看过之后你会掉下眼泪,她们是葛洲坝工程局下岗的女工。我保证给她们的孩子带来就业,让她们的孩子们去学习驾驶集装箱卡车,一个月可以拿到8000块钱,可以娶妻生子,可以买房子。这些社会上的精干小伙有了工作,当地的犯罪率急速降低。

我用在三峡积累下来的全部不动产与现金,补缴了税款和罚款。

2005年我回国时,已是一贫如洗。当时我的车还是宜昌的牌照,我去当地办理车辆的转户。过十字路口的时候明明是红灯,警察把两边的车拦下,叫我的车先过去。他说,高老板的车,先走。

我到了车管所办手续,大家都在排队,我排在了队尾,警察过来收我们的材料。后来没过多久,工作人员说,高老板的车办手续,你们让一让行不行?所有人都说没问题。

我想,我值了。社会最普通的这些人,他们的内心充满了善良。

 

- 法国的日子 -

- 03 -

“爱人,是很难的。”

 

G:2000年,您在35岁的时候选择去法国留学,从此打开了人生的另一页。这一阶段,我理解为您开始追求实现更高的、精神层面的人生价值。

L:对。当时在国内,第一个教我学摄影的是长江三峡工程报的一名记者。我发现,他给我讲出来的道理,完全不对。比如,他认为新闻摄影就是宣传摄影。我觉得不对,但当时又不知如何反驳他。那时候我接收到的信息会带有一个滤网,总感觉哪里不对,我需要自己去寻找资料和答案。

我想了解、接触艺术。当时想过绘画,但绘画的技巧训练需要从小培养,摄影是比较容易入门的。但是后来才知道,就像郭德纲说的,门外没有山,打开门发现一座山。

在当时的国内,我没有找到想要的答案,所以我要出国去寻找。

 

- 法国的日子 -

G:您本身是做工程、技术、管理的,为什么要去学习摄影?

L:第一,人总要表达自己的感受。如果用文字,非常危险。第二,用文字还需要翻译,影像就不用,它没有语言之间的隔阂,和音乐、雕塑是一样的,可以跨越种族和语种,直接交流。

G:如今您怎么理解“纪实摄影”、“宣传摄影”、“新闻摄影”?

L:第一,我认为“documentary"不应翻译为“纪实“,而应是“文献”。摄影到底是客观的还是主观的?这个问题在西方早已不再争论,摄影就是主观的。而“纪实”这个词,在汉语的语境里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报告文学,好像反映的是客观现实。

第二,新闻摄影和宣传摄影的区别。新闻摄影要解决的问题是让社会来关注人,人是关注的核心。新闻摄影是用一个事实,引发对更多更大的事实背景的思考。宣传摄影的聚焦点不是人,而是过程,人只是作为工具而存在。宣传摄影是为意识形态服务的。新闻摄影的受益者是你拍摄的对象,宣传摄影的受益者是拍摄这张照片的人或机构。

我认为,摄影是要在照片里看到摄影师对人的关怀,看到你的悲悯之心。喊口号很容易,但爱人是很难的,你要理解他,你要怜悯他,他给你委屈,你要受着,你要花时间。

 

- 法国的日子 -

G:学会分辨非常重要。

L:现在的很多宣传摄影,变得很高明了,他们学会了怎样用光、怎样渲染气氛,然后告诉你这是真实发生的,这是“纪实”。

我学过情报分类学,如何判断一个消息是真是假?至少需要找到三个不同的、没有任何联系的消息源,它们描述了同样的事情。看它们描述的东西是否一致,你就可以分辨手上的消息是真是假。全世界分辨真假情报都用这个方法。

中国的摄影师的作品,包括中国的摄影师,在国际舞台上是被人看不起的,没有尊严的。如果一定要为大家搞点尊严,因此去搞了一个在中国人认为是世界上最大的新闻奖:荷兰新闻摄影比赛。那挪威的、瑞典的、芬兰的、法国的、比利时的,为什么都不提?

真正搞摄影的人都知道,世界新闻摄影的最高奖就是普利策,不是北欧一个小地方的奖。我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这是一个中国非常伟大的摄影师,他曾经拿过上海市闵行区街道的摄影一等奖。“太荒诞了,不是吗?这样的摄影师,在海外能获得别人尊重吗?

同时,这些摄影师已经完全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自己本身没有观点。什么原因造成的?

我一看,中国所有的大学里,有几个课程是绝对不教的。第一,逻辑学。不教逻辑学,你怎么思辨?第二,宗教学、神学。这两样不教,你知道什么是文化?你不知道法律之上还有自然法,人类怎么从神授权利走向人授权利?

在摄影黄埔学习的很多同学,刚开始的时候都是这样。现在终于有人开始觉醒了,这是我最大的欣慰。

 

- 法国的日子 -

G:您从2019年开始做摄影黄埔,您会向他们传授一些您的理念吗?

L:不,我先花了两年的时间,跟他们讲构图。

其实中国人的基因里已经会构图了。民国时有一个课本叫《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是用来教刚上学的儿童认字的。书里讲一个繁体字,会在旁边配一个小图,说明这个字的象形是怎样转换的。我们的汉字里,包含了世界上能够有的所有的构图形式。

当年国内的摄影师因为一个“开放式构图”牛得不行,专门拿来说事,但你看“运“这个字,不就是开放式构图吗?汉字的结构很平衡,而且变化多端,作为中国人,我们绝不妄自菲薄。

但同时,我们也不能夜郎自大。欧洲人什么东西比我们好?透视。透视包括几何透视、空气透视、光学透视、色彩和色彩之间的透视、用景深控制的透视等等。

讲完构图,再讲所谓的“质感”。质感这个词是用在雕塑上的,要感觉到分量、温度,不仅仅是眼睛看到的东西。在摄影里,质感应被称为“肌理“。

当使用数字技术创作作品时,必须要区分质感和肌理。质感是“material“是材质;肌理是”texture“,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系统。

G:摄影黄埔的课程是由谁设计的?

L:273项课程,都是我自己设计的。别的老师真帮不了我。

第一部分,古典传统,比如传统的暗房技巧,27种,没有一个老师能系统地讲下来。真正的高手,是那些摄影爱好者。他们把国外杂志的信息碎片一点点搜集起来,自己建暗房摸索,做得非常好。

这些东西我们国内的科班院校没有,这就导致国内的摄影师在视觉修养的上缺了课。他们的审美不是来自摄影,而是来自街头的海报和电影。所以他们调色按电影来、按商业海报来,就走偏了,这不是摄影。

第二部分,从新闻摄影开始,一直到文献摄影、观念摄影、当代艺术摄影,这四个阶段在中国是彻底混乱的。

 

- 法国的日子 -

G:做摄影黄埔,您想要达成什么样的目标?

L:中国人是很聪明的,但不能自由说话。我想让他们用摄影的方式学会说话。中国不乏有思想的人,可他们不会外语。他们可以拿出作品,在国际上获得认可,获得尊严。

G:回溯到2006年,您最早在国内引进休斯顿摄影节,做专家见面会,是否也是这样的初衷?

L:当时我发现,从海外到国内的信息,有两个特点:一是滞后,二是被歪曲。那时真正让海外认识中国的不是摄影师,而是把摄影作为工具来创作的中国当代艺术家。职业艺术家知道自己要什么,自己缺什么,而那些摄影师不知道,是你给我什么,我拿什么,相当于自由市场和计划经济之分。

我发现了这个问题,所以要做影像专家见面会,让大家和海外有直接的联系。

 

- 04 -

“艺术品复制是一个作品,一种工艺,是对材料负责。”

 

G:2009-2019这段时间,网上很少有您的新闻,这十年我看到您更多在国外做一些策展。另外,您也和爱普生、惠普、爱色丽等机构保持着密切的合作关系。

L:对。回国以后,全国第一个用打印机打印收藏级照片的人,是我。2001年,那时候爱普生的打印机才出到9600,做不了纯正黑白照片。我在当时就已经和朋友一起写出了程序,可以把彩色叠合出黑版,而且不是数学黑版,是视觉黑版,并且不会产生同轴异谱的现象。

爱普生的老板当时飞到常州,要新出一台机器(9800),增加不同亮度的灰色墨水,实现纯正黑白输出,增加画面影调,这就是后来爱普生的艺术微喷技术。

我会给一些藏家提供关于摄影作品收藏方面的意见。同时我也做艺术品的复制。

- 巴以印象 -

G:艺术品复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的?

L:很早,在去巴黎的时候就开始了,我和巴黎摄影学院的院长一起做。行业内很多规范是我参与制定的,比如大英博物馆的原作数字化工作,不再使用扫描的方法,而用拍摄。他们的工作人员是我培训的。

国内现在很多古画名家原作的数字影像档案,都在我这里。

中国第一个做数字底片的人,是我。中国摄影师还在用传统手法在暗房里印作品,虽然已经达到很高的水平,但和海外比起来,落后了一个时代。我们的放大机,1.5米平方,到头了,没有那么大的纸。再往大印,机头要升多高?轨道要拉多长?灯泡要多大功率?灯头会烧化的,这就是工艺上的局限性。

- 巴以印象 -

G:艺术品复制这一行,感觉门槛很高。

L:艺术品复制是一个作品,一种工艺,是对材料负责。比如宣纸,分很多种,曲磊磊用的蝉翼宣是自己定制的,宣纸里面还加了云母片,薄得一塌糊涂,拿出来几乎是透明的。怎么弄?也要先去把宣纸做出来以后,再做之后的布置。再比如毛栗子的油画,白的画布,是用钛白粉调制出来,啪地丢上去,连他的刮刀都粘在上面。这不是印刷考虑的事,复制与印刷是两个不同的行业。印刷是用一种工艺表现不同作品,复制是不同工艺适合不同作品。

- 巴以印象 -

我本意是想把技术教出去的。2002年开始,我把数字输出的方式带回国内,无偿地告诉大家。有些人不想学,我把他抓过来,我让他在我家里住着,我天天给他做饭吃,教他学。

但从2007年开始,我就不再做了。一个原因是我发现白眼狼太多,另一个原因是我在拍卖行里看到有张作品是我亲手做的复制品,我就知道不能再做了,再做下去,会有※※烦。

直到2012年,北京的收藏家张锐希望我继续做艺术品复制。现在疫情的情况之下,这部分工作我们基本全停,主要把精力放在教学上。另一方面,我年纪大了,视力也不行了,主要交给孩子们去做。

 

- 巴以印象 -

G:做艺术品复制,最大的意义在哪里?

L:第一个意义,能够收藏艺术品真迹的人非常少,而且这些藏家会把艺术品藏起来,作品露面的机会非常少,它的传播就受到了影响。你说我看书,看别的,当然可以,但和真真正正的原作比,还是差了很多。

央美的几个老教授曾对我说,最早看到的徐悲鸿作品都是在杂志上。当他们亲眼见到徐悲鸿的素描,表示如果一早就能看到原作,今天自己绝对不是这个水平。人们需要看见在外观上无限接近原作的东西。

 

- 巴以印象 -

第二个意义,我们有很多流失在海外的作品,比如《女史箴图》,现在在大英博物馆,回不来了。我们就要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女史箴图值钱在什么地方?是它的宣纸吗?它的墨吗?不是,是它的笔法、手法,这个是它真正的文化内核。

想明白这个问题,我们其实并不需要原作,但我需要原作高清的图像,能够复制出材料,把作品原貌呈现在无限接近的材料上,色彩管理只是其中最基本的环节。一旦复制到一模一样,让你根本无法辨别,在学术研究、文化传承方面,你也就不需要原作了。

艺术品不再以它实物的个体回来,而是以它内在的精神价值、文化价值,变成了数字的符号回来。通过数字符号,你可以随时让它呈现出历史的原貌。

 

- 巴以印象 -

- 05 -

“生命,就是一个灵魂驾驶一辆车。”

 

G:迄今为止,绝大多数写您的文章聊的都是加沙那三个月的战地拍摄经历,百度百科上,这段经历也是对您少有的几句介绍之一。

L:因为它吸引眼球。我现在其实不太愿意谈这个事情,因为我看到过很多喊自己是战地摄影师的,就是个混混而已。

G:这段经历在《鲁豫有约》里已经留下了更生动而详尽的资料,本文就不再多问了。我只想知道,您从这段经历里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L: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我们很难接触到的人:正统犹太※※。他们认为自己是上帝的选民,平时绝不会跟你多说一句话,就连对他们自己犹太人都不理。他们不用服兵役,不需要交税,是国家完全养起来的神职人员。

 

- 巴以印象 -

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和一名正统犹太※※交流。我跟他讲英语,他也和我讲英语。他问我哪里来,我说中国,他马上切换频道跟我讲中文,这点已经让我十分惊讶。

因为我对西方宗教史比较了解,我和他聊得很投机,最后他竟然邀请我去他家里做客,这是非常难得的机会。像这样高阶的神职人员,家里却是家徒四壁,甚至能看到墙上没有刮过大白,生活非常清贫。

当时我问了他一句话,什么是生命?他的回答影响了我一生。他说生命就是一个灵魂驾驶一辆车。就这一句话,我全明白了。这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

 

- 巴以印象 -

G:我听过您在喜马拉雅的《摄影江湖》节目,您很敬重吕楠的为人。2007年,他在雨中给您送山竹的画面,也打动了我。

L:下着大雨,他戴着眼镜,眼睛上蒙蒙的,路都看不清。他很真诚,不卑不亢,是用心在跟你交流。他是我一辈子的朋友。

他对国内混摄影圈的所谓大腕们看不上眼的,我理解他。在一个时代,吕楠代表了中国摄影师的先锋精神。西方人看吕楠的作品,更多的是一种惊叹,原来中国摄影师也有人是这么拍的。他们把吕楠的作品看作是一种文献,但吕楠的拍摄初衷并不是文献,而是情绪的表达,里面有他的愤怒和不满,他想呐喊。只是他所受的一些局限,更多来自感性,由于脑子里少了一些框框,是自由的表达。

即便如此,回到90年代,他是中国最好的摄影师,没有第二个。他是一个标杆,一个里程碑。但里程碑前面还有里程碑,不能原地不动。

 

- 巴以印象 -

 G:加沙之后,您自己是否还在坚持创作?

L:有,但我不再拿出来了,等去世以后再说。我现在做摄影教学,我还做策展,我的身份实际上是裁判员。如果说我还去踢足球,穿的是裁判的衣服,兜里揣着红牌,你敢跟我玩吗?

真正要做艺术家,要把自己的这些身份全部拿掉,接受一个年轻的时代对自己作品的批判。

在加沙的时候,平时大家会住在一个比较烂的酒店,大家不在乎住在高档的地方。进门,出门,大家互相点个头,话不会多说,都是在忙自己的事。

当时我住在大马士革老城外的一个客栈,所有在以色列拍摄的摄影师都聚集在那里。各国的摄影师之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你从战场上拍完,活着回来,一进门,所有这些摄影师本来坐得满满的,全部都会站起来,把中间最舒服的沙发让给你,还会有人把咖啡递过来。他们会给你买啤酒,你不用买单。

这是摄影师之间真正的尊重,我想通过摄影教学,把这份善意传递下去。

 

- 巴以印象 -

G:您最看重学生身上的什么品质?

L:干净。我带了四个孩子,他们从大学毕业起就跟着我。他们受到的很多教育都有问题,甚至是错误的,但他们不会抖机灵,不会耍小心眼,踏踏实实。我教给他们本事,如果我有一天突然离开这个世界,他们也能过上体面的生活。

G:感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

 

- 藏区肖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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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 编辑 | Geethan

本文来源:色影无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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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4年1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