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何村原本不在南坡底下,老庄子在南山龙王庙底下,传说是老龙王抬头的地方。我只隐约能记起老庄子的样子,还记得一句顺口溜:陈胡子,银筷子,原本生在山寨子,走路不用拄拐子,没人知道他名字。
陈胡子是个瞎子,是个外路人,从我记事的时候起,陈胡子就住在南山半坡的龙王庙的烂窑洞里头。
陈胡子每天早起上山打柴,到下午时分就打好了一大捆,这一大捆柴,任南何村力气最大的汉子都扛不动。而陈胡子举重若轻,轻轻一提一甩,就上了肩膀了,一路背着就轻轻松松下了山了,跟正常人走路没有任何分别。
有人说了,咱山里人砍柴要放捆(把打好的柴捆好,从山上扔下沟里,然后人下到沟里捡,这样可以节省力气,也可以避免因为背柴下山造成的危险),陈胡子咋直接就上了肩膀了?他咋不放捆?原因很简单——放了捆寻不见,前面说过了——他是瞎子。
陈胡子把一捆柴背到南何村,就坐在何家族人的最后一任族长——何茂祥的门口的碌碡上,这时候大约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不到一刻钟,这屋里必然有一个人出来,端出一老碗饭食,递给陈胡子,然后返回屋里。陈胡子从怀里拿出一双银筷子,风卷残云一般倒进肚子里,然后用袖子抹一下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把碗放在碌碡上,收了筷子,把捆柴的绳解开抽走,然后又回到破庙里。整个过程跟谁都不说一句话。
我很稀奇这么潦倒的一个乞丐,竟然有一副银筷子!而且,陈胡子从来不去其他人家门口要饭,只在何茂祥家门口坐,村里人给他施舍,也从来不拿正眼瞧……不对!不拿正耳听!谁问话都撞不响,于是就有人怀疑陈胡子是不是哑巴。
有一回有人说起陈胡子,年盛笑着说:“陈胡子比咱村里人都过得美!人家有银筷子一双,试问咱村里谁家有银筷子?他何光明牛逼成那样子,也没见用过银筷子!”我从那时候才知道,关注银筷子的不止我一个人。
何茂祥绝对知道陈胡子的所有秘密,要不然陈胡子不可能只在何茂祥门口要饭。但是从来没有见过陈胡子和何茂祥有过任何接触。陈胡子不用拐杖从龙王庙走到南何村,一路上风生水起,沟沟坎坎都一清二楚,早都把这条路摸得清清楚楚,年月不短了!神秘的银筷子,神秘的柴捆子,神秘的陈胡子,神秘的几十年如一日的坚守,风雨无阻。这里面究竟有什么重大秘密呢?
日月一点点度过,陈胡子依然是一捆柴换一碗饭。只不过陈胡子须发开始花白,背也驼了,走路也不像以前那么灵便了。村里人早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每天下午三四点的时候,他会雷打不动地坐在何茂祥家大门口,等待那一碗热腾腾的饭食送达。
记不清哪一年的秋里的一个早上,有人在村口看见倒在地上的陈胡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满是泥浆和血痕。众人感到惊奇:陈胡子从来都是下午三四点背柴过来,今天咋这么早就来了?而这条路他早都走熟了,根本不可能摔成这样子,这么火急火燎地跑来,不会是有啥事哩吧?问来问去,陈胡子只管喘着粗气,一边挤出几个字:“跑……快跑……都跑……”
村里人当然无法理解,于是赶紧请何茂祥。何茂祥急匆匆赶来,握着陈胡子的手问:“胡子你说!啥事!”陈胡子缓过来一阵,又喝了几口温水,这才道:“紧火事!南山沟里山洪来了,出了沟咱南何村就毕了!赶紧跑!”何茂祥阴着脸咬着牙,腮帮子上的筋绷得老高:“消息准不准?”陈胡子道:“准!我在南沟打柴,听见声了!”何茂祥喊了一声:“哎呀!年盛!敲锣!”
几声锣响,村里人都知道了消息,赶紧回屋搬家当,一下子全乱杆了。何茂祥大吼一声:“啥时候了!还顾家当哩!都赶紧跑!东西都放下,大不了过一层水!晒干了球事没有!”众人这才召集各家人口,朝着南山半坡龙王庙里进发。
村民们很快聚集在南坡的龙王庙里,也就是陈胡子的住所里。那里地势高,山洪不可能淹到那里。
等大家在龙王庙聚齐了,何茂祥才道:“清点各人屋里人口,看谁没跑出来!”陈胡子喘着气:“不用问了,年盛屋里二丫头没有听见声儿!”众人惊魂未定,突然听见陈胡子说了这一句,赶紧就找,果然不见了二丫!原来这陈胡子虽然眼睛毁了,耳朵和心里跟明镜似的,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知道,连声音都分辨得清清楚楚!
山洪眼看就到跟前了,后山轰隆隆的水声已经清晰可见。年盛颓然地靠着大殿里的柱子,双手抱头,从柱子上滑坐到地上。现在出去无疑是送死,即使年富力强的年盛也不敢冒险。
众人唏嘘不已,陈胡子一下蹦起来,转身就朝庙门口跑,速度之快根本容不得大家有任何反应。何茂祥刚想抓住他,只见陈胡子已经下了庙门前的大坡了!
众人看着陈胡子的身影由大变小,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过了一袋烟工夫,山洪已经突破后山的尾坝,冲进整个南沟,有人小声说:“毕了,陈胡子这下毕了!”
谁料到,陈胡子背着二丫从南沟上了半坡了!二丫只有五岁,走不得山路,陈胡子背着二丫,一走三滑,摸爬着上了半坡。
年盛见状,赶紧跑下去从陈胡子背上接了二丫,紧紧地抱在怀里,哭得像个孩子。众人赶紧搀扶着陈胡子进了庙门。这时候,众人感到一股夹杂着水汽的冷风袭来,不禁打了个寒颤。
陈胡子如释重负地瘫坐在庙门口的韦陀像下面,脸上带着微笑,没有粗重的喘气声,渐渐滑到了地上。
何茂祥冲过去,一把扶起陈胡子满是伤痕轻飘飘的身体,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胡子!胡子!”陈胡子嘴角带笑,用尽最后的力气道:“这下……我不欠你的了!”陈胡子说完这句话就断了气。何茂祥跪低了身子抱着陈胡子,一脸的悲怆。
后来何茂祥告诉众人,那一年,南山的土匪下山劫掠,抢到了何茂祥家,何茂祥刚刚当上族长,人硬气得很。面对土匪们的刀枪,何茂祥被人五花大绑也不低头,家人被围在院子里,何茂祥道:“只要不杀人,不欺负女人,啥都好说!要不然,我拼个家破人亡,也饶不了你们!”土匪头儿郭虎娃答应了:“我早都听说你何茂祥是一条汉子,咱好说!”
何茂祥道:“要粮要花(关中人把棉花称作“花”),后院仓里随便灌随便装!要银洋,炕头箱子里就那么几十个,都拿走!”
郭虎娃拿了粮食和银洋,却没有信守承诺,转身就非礼起何茂祥新娶的媳妇云巧。何茂祥尽管被五花大绑,仍然蹩跳得要去拼命,大吼大叫:“畜牲!一窝子畜牲!”
云巧眼见躲避不过,就趁着空挡朝着水井奔去,被人追上抓住。郭虎娃还想动手,突然感觉腰眼被硬货戳住了,一个声音冷冷道:“说过的话就是打出去的枪子,出尔反尔不算男人,不要叫人看不起!”郭虎娃身子一震,道:“你想咋?”这人道:“都是跟你混饭吃的,不要让弟兄们看不起你,更不要叫道上的人看不起你。”郭虎娃半天没言声,良久才大吼了一声:“上山!”匪众这才离开了何家老宅。何茂祥一家算是躲过了一劫。
过了几个月,药户孙银生从山上采药回来,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南山上的土匪都撤走了!说是官家剿匪哩,山头立不住了,跑到渭北去了。
何茂祥得知后立即上了南山土匪的山寨,在山寨的地窖里挖出来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陈胡子,也就是救了何茂祥一家的那个土匪。陈胡子一对招子被挖了,奄奄一息,身上装着一双银筷子,陈胡子解释说,土匪送饭的时候,他要用这筷子试毒。招子被挖了之后,陈胡子就干脆不吃饭,只喝一点窖水,一直熬到何茂祥把他从地窖里挖出来。
何茂祥要把他带到山下诊治,却被陈胡子拒绝了。何茂祥为了掩人耳目,把陈胡子放在了龙王庙,然后把先生请到山上,悉心诊治,陈胡子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何茂祥严守这个秘密,给最亲近的人都没有提说过。即使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何茂祥被划为地主和反动势力代表,受尽各种刑罚,也没有说过陈胡子半个字。
后面的事情就都清楚了,陈胡子每天打柴换一顿饭,在最艰难的日月,何茂祥都坚持供养他,宁肯自己饿着,也不会少陈胡子一口饭食。众人只知道龙王庙里住着一个砍柴为生的可怜人,却不知道这人还有这样一段身世。
作者:吉建军,字劳伍,诗人、作家、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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