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何村:最后的族长

秋收完了之后,农人们劳累了大半年的筋骨,彻底松弛下来了。因为不用劳作,村里人突然就多了起来,大家坐在村中间的老槐树底下谝闲传,每次开场,总少不了有一个人要说出“天短球得两顿饭都吃不完就黑了。”这样的开场白,另一个则说:“这一天就候着吃两顿饭哩。再没有其他事了。”众人也都纷纷附和。然后由一个人起头,说起一些陈年旧事来。

关于南何村的历史,谁也不如何茂祥清楚明白,他是南何村何姓族里最后一任族长,上任半截子就解放了,族长这个不伦不类的基层家族官员就彻底寿终正寝了。虽然族长没当成,何茂祥骨子里还是恪守着先人们定下的村规民约,威望犹存。无论对何姓人来说,还是外姓杂姓的外来户,何茂祥都是绝对的道德和精神领袖。所以,以何茂祥的为人,绝对不屑于在槐树底下说长道短。

除了何茂祥,知道南何村历史的也只剩下开小卖部的六叔(何老六)和年龄最长的何茂林了。六叔跟何茂祥、何茂林是同辈,官名叫何茂德。六叔虽然在其他人面前性格随意,在何茂祥跟前绝对不含糊。

那一回,我们一群光棍闲人跟六叔在槐树底下谝闲话,六叔说得正热闹,二狗见何茂祥远远过来了,就随口说了一句:“茂祥爷今儿咋闲了?这时候出来转来了。”正说得热闹的六叔几乎打了一个尿颤,赶紧闭嘴不说,全身好像被人点了穴一样,蹲在石头上不动弹,等何茂祥一走近,六叔赶紧从石头上起身,站得直直的,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哥!你转哩?”何茂祥的脊背从来都是挺得笔直,对六叔点点头:“嗯,老六你闲了?”六叔谄媚地笑着:“没有啥紧活路咯,我跟后生娃们谝些闲话。”何茂祥点点头:“背后不要说人长短。”老六点点头:“那是的!我跟他几个说古哩!”何茂祥对六叔的恭敬似乎很受用,微微点点头,踱着方步离开了。

其实按照何茂祥的辈分,我们应该管六叔叫六爷,但是六叔生性随和,没人跟他正经严肃地论排行,好在六叔也不计较,我们这些娃娃们,从小都管他叫叔而不叫爷。有时候,六叔也有意见:“我把你们这些碎崽娃子,见爷不叫!人穷辈短,这一下短出一辈去,后世娃娃也短一辈!唉……就是这世道!”我听了笑笑:“人家城里人反感把人叫老了,六七十岁的老婆子,后生们把她叫姐,她眉开眼笑地答应得欢!你倒好,非要叫人把你往老里叫!”

六叔也笑了:“你狗日的敢把我叫哥?我跟你大是正儿八经的结拜兄弟,你把你大叫啥呀?”我说:“这不就对了嘛!你跟我大是弟兄,我就应该把你叫叔嘛!”六叔翻着白眼想了想道:“对着哩!哎,不对!你狗日的把我绕糊涂了!”众人大笑。

何老六对何茂祥恭敬得实在有些太过了,这恭敬背后有不为人知的隐情。每回见到何老六对何茂祥恭恭敬敬的样子,我都会想起当年两个人的恩恩怨怨,南何村沉淀的历史都是有这些恩怨组成的。这两个人的事,我还是听何茂林说的。

民国三十六年,何老六刚刚十五岁,正是惹事的时候。他不仅沾染上了赌博的坏毛病,而且为了还赌债,把村里人都偷遍了,受众人尊敬的何茂祥的一头骡子都被他偷去卖了。何老六每回偷东西被抓,都是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就是我偷的!来!你把爷球咬了!”村里人对这号二流子也实在没办法,乡里乡亲的,即使捶他一顿也球不顶,反正东西是没有了。而且何老六一副“腰小肋条稀,干活没力气”的弱身板,万一失手打死或者打残了,还得惹官司。再说了,何老六屋里还有个病怏怏的三哥和老娘没人管。于是,被偷的人家也只能自认倒霉,唯一能采取的措施就是向何茂祥告状。

何茂祥对何老六偷东西的事情早有耳闻,而自家丢失的骡子,九成九是何老六偷的。何茂祥原先想着何老六家里穷,偷就偷了,但凡能过得下去,不会走这一步路。后来见告状的人太多太频繁了,最关键的是知道了何老六偷盗是因为赌钱的事,何茂祥就觉得作为族长不得不管了。

何茂祥他大劝他:“他就是个二流子!你能管得了?他大在世怕都管不了!再说了,他已经是死狗烂娃了,咱好好的人家,管他就是把馍给脏水里泡哩。图啥哩?村里人见了都躲了,你倒超前扑哩!”何茂祥却严肃地说:“好人还能让瞎怂制住了?怪事情!我就不信邪能压正!这邪气不能不压制,要不这族里就管不下了!还真由了他了!”

何茂祥说到做到。何老六在三红家偷锅的时候,被三红人赃并获,何老六根本不在乎,依然是一副球日脸的死猪样,抓住了骂几句打几个耳巴子,还得放他走。但是这一回他想错了。何茂祥来了!挺直着脊梁的族长何茂祥到三红院里了!

“偷锅砸灶,这是断人生路的事情,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三红屋里就这一口锅最值钱了,你把人家锅偷了,就是把人吃饭的家伙断了。这道理你不懂?”

何老六根本不搭理何茂祥,一副“你说你的话,我蹭我的脸”的表情。何茂祥也不跟他废话,直接跟三红说:“你到满堂屋里把锣拿上,叫所有人到祠堂里,我有话说。”三红不敢怠慢,跑着出去了。其实三红根本不用敲锣招呼,因为他家院里围了一圈人,大部分人家都来了。大家都看这热闹,有些人窃窃私语。何茂祥叫两个后生把何老六抓住,押到祠堂里了。何茂祥走在前面,何老六抬着头被人抓着两个胳膊走在后面,抬头挺胸,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人到齐了,何茂祥道:“咱族里出了一个贼娃子,是我没有当好这个族长!我愧对先人,愧对族人!”说完对着众人鞠了一躬,众人一片唏嘘。何茂祥接着说:“我原以为何茂德家里日月艰难,小偷小摸两回,只要以后不犯,我不打算声张。谁知道他是因为赌钱,债主催债哩!这号货就不值得同情。我今天说了,以后不管是谁,不管是啥根由,只要是偷,一律按族规处置,逮住一回处置一回!今儿就拿何茂德开刀!”

按照族规,何老六要被拔掉大拇指两个指甲。何姓人里面,还从来没有人因为偷盗而被族规惩罚,何老六算是第一人。随后,众人真正见识了啥叫硬汉子,虽然众人都不齿于何老六的偷盗行径,却都佩服何老六的硬气!一个十五岁的半大小子,被人用钳子夹掉两个指甲,整个过程没有喊叫一声!

刑罚完了,何老六被放回去了,他走到祠堂门口转过头,恶狠狠地对何茂祥说:“你给我等着!这个仇我肯定要报!”何茂祥冷笑一声:“我还就不怕你这歪门邪道,你有啥本事尽管来,你哥我要是眨一下眼睛,这个族长就立马不当了!”

没过几天,何茂祥家后院院墙就倒了一豁,却没有丢任何东西。何茂祥家熬活的长工说:“肯定是老六日的瞎事!”何茂祥只管叫人和泥重修,连提都不提一句。有人问何茂祥咋不收拾何老六,何茂祥说:“他只要不偷,就算把我房拆了,我连一句话都没有!”

于是,何茂祥家那几个月经常出些事情,不是门上被抹了屎,就是门口的树被砍倒了,树身却没有拿走。何茂祥毫不在意,甚至在街巷里碰见何老六也不闻不问。弄得何老六都实在想不出新鲜的招式了,但是何老六对何茂祥的仇恨却依然没有削减。直到那年秋里的一件事,才彻底改变了何老六的一生。

那年月,征粮征兵异常频繁,村里的保长由保安团的团丁带着在村里满村抓壮丁,按照两丁抽一丁的原则,何老六家应该出一人去当兵吃粮。

何老六原本弟兄六个,只有他和老三长大成人,而何老六才刚刚十五岁。按民国征兵的规定,十六岁以下不入丁,但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不可能严格按照规定执行。何老六的三哥身体羸弱,一直病怏怏的,干不了力气活。何老六的老娘也是一身病,他一旦被抓了丁,这个家必然就完了!

与原来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的保长何茂根,几乎是笑着进了何老六家的院子的,他根本不管何老六究竟过没过十六岁,更不在意何老六病着的老娘和三哥是否有人照顾,因为何茂根知道:何老六民愤很盛,抓他的壮丁是顺茬,村里人连替他说话的人都没有!以往抓壮丁,村里人都骂何茂根是“活绝户”,而这次抓何老六的壮丁,村里人绝对不会骂他何茂根,甚至还会感激他为民除害。所以,何茂根很放心地把何老六作为最有保障的丁目,根本不需要跟他废话。他心情很愉快,从干起这恼人的差事以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情舒畅而毫无顾忌。

何老六偷盗被罚时候的硬气没有了,因为他确实害怕了!再怎么不肖,家里还是要顾全哩。他跪下求告何茂根:“根娃哥!我还不满十六,我哥是个病秧子,我被抓了丁,这屋里就完了。我求你帮个忙,放我一回。”何茂根冷笑着说:“给你帮忙?你连三红家的锅都偷,咋不想着给三红帮个忙?今儿除非你哥死到我跟前,我给你屋算一丁!只要你哥过了今儿还出气,你就嫑跟我废话!”

何茂根看何老六的样子,继续奚落他:“你在祠堂的硬气哩!老六,你是这,我给你想个办法:你当我的面把你哥弄死,我啥话不说带人走,从此再不踏进你屋半步!”何老六充满了仇恨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何茂根,几乎把牙都咬断了,嘴角淌出了血。何茂根都被瞪得发毛了,他并不看何老六,只是让团丁拿绳子绑人。

何老六就转过头来求团丁,这种事情团丁见得多了,根本不屑一顾:“你屋里可怜?你不打听一下,现时谁屋里不可怜?不抓你的丁,我们这哥几个屋里都得遭可怜!绑走!”团丁用麻绳把老六绑上了。当时为了防止壮丁大面积逃跑,壮丁一律用绳子绑上。

老六哭红了眼睛,看了一眼趴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的老娘和坐在二门口门墩上唉声叹气、不时猛烈地咳嗽的三哥,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塌火了。

准备出门的时候,何茂祥出面了,他站在老六家的前门口,正好堵住了出路:“先不要忙着抓人,我说两句话。”老六看见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也想到了自己的劣迹必然导致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为他求情,他已经彻底绝望,他想着等到被拉到战场,用不了很长时间吃饭的家伙就交代了。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何茂祥会替他出头。他预计过任何一个可能替他出头的人,根本没想到过何茂祥,因为他早都把何茂祥得罪得完完全全的了。而且他知道,何茂祥此时出现,必然不是来看他笑话的,更不可能是报复他的。因为他了解何茂祥的为人,何茂祥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何茂祥,转念又一想:何茂祥再耿直、再义气都不顶啥咯,他再大的底气,也不过是个族长,根本没有和官家叫板的本事。

但是,何茂祥正气凛然地站在门口,还真把何茂根和几个团丁镇住了。这几个人面面相觑,都等着一个人出头拿主意。何茂根再不济,也是南何村的何姓人,对族长自然还得尊敬。所以,何茂根最先站出来:“茂祥哥,我也是被逼无奈,上方的意思,你看这……”

何茂祥冷着脸道:“你是咱何姓一家子人,都是弟兄们,这事情我跟你不说。我跟这几个吃粮的外村人说。”何茂根被弄了个没脸,嘴夹紧不说话了。

那几个团丁却都不敢开口,他们确实被何茂祥的气势给镇住了。即便这几个团丁手里拿着枪,在何茂祥的气势下也不足以给他们提供说话的底气。

何茂祥见这几个兵丁不说话,就对其中一个管事的团丁说:“耀善你说句话。官家要钱要粮,这二年倒比前多少年的钱粮总和都多,这还不够?还非要把人逼得上吊跳井?你没看这一家子都成啥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就不信你耀善不怕你家的崽娃子看你的样、学你的样!”

耀善嗫嚅着嘴几次都不敢发声,最终下定决心,却撂出了软话:“茂祥叔,乡里乡亲的,谁愿意把事情做绝?人数凑不够,我们几个吃板子,干上这差事,我把几辈子先人都羞得在墓坑里龇牙咧嘴的!”

何茂祥也犯了难,这是明摆着的事情:救了这个,那个也得挨罚受罪。何茂祥道:“现时是这,你看除了拉人,还有啥法子没有?”耀善突然来了精神,抬头说:“花钱么!除了这法子,再就没法了。不过我看老六这境况也出不起钱。”何茂祥说:“那你不用管,能花钱就好办。你只说要多少钱,啥时候要,我连价都不还!”耀善这才道:“茂祥叔,我也不敢跟你胡说,一般就是一百个现大洋,两天内凑齐,我回去跟管事的把话说到,到时候自然有人来收。”

何茂祥当时就掏出十个大洋给几个团丁分了,道:“给叔把话捎到,把事情弄美!这是给一点茶水钱,嫑嫌少!”几个团丁没人敢要,何茂祥脸一黑,团丁们才收下了,而何茂根因为没有分到钱,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很不自在。

耀善放了何老六,何老六立即就给何茂祥跪下了。何茂祥把他扶起来:“咱俩平辈,你这是弄啥哩!以后好好干,看咱婶婶都老病成啥咧!十五岁的人了,一天不干正经营生,尽跟那些不上道的瞎怂混荡!”何老六涕泪横流,长跪不起。

耀善跟着何茂祥走到了村巷里,这才迫不及待地问:“老六这怂民怨大,我听村里人说把你屋都祸害得不像啥了。你咋还保他?”何茂祥淡定道:“我是何姓人的族长,这不是我跟老六的事,这是何家人的事。人总有走错路的时候,坏人不是生下来就坏,就是关键的几步路走错了。在关键的时候拉一把,坏人往往也就变成好人了。经了这个事,老六也就改邪归正了!后天让人来屋里拿钱!”耀善从心里对何茂祥服气了。等把何老六的事情办完,耀善就把那身保安团的黑皮彻底脱下来了,本本分分干起了农民的行当,因此在解放后没有受罪。三反五反运动的时候,何茂根在在西河梁上被枪毙了,据说枪毙何茂根的那天,村里连一个去看热闹的人都没有。最后还是何茂祥给收尸装殓,草草葬到了沟底。

何老六到底没有被抓了壮丁,却彻底根绝了赌博和偷盗的毛病,老娘和三哥才得以多活了几年。他的性子也软和了很多,村里谁有事他也乐于帮忙。平时就勤勤恳恳侍务庄稼,后来老娘和兄长相继离世,又是何茂祥帮衬着办了丧事。

改革开放之后,何老六办了个小卖部,虽然是小本经营,却是童叟无欺。特别是称重的东西,分量绝对给得足够,生意也一直不错,人品又重新获得了村里人的肯定。有了这层缘由,何老六见了何茂祥,咋能不恭恭敬敬?

何老六看着何茂祥的背影悄声说:“我在塬上这几十年,就没见人说过你茂祥爷一句不是。这太不容易了!”

作者:吉建军,字劳伍,诗人、作家、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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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7年03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