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任儒勤教授。尽管脑袋谢顶，却喜欢长发几乎成癖，留着几缕不成气候的长头发，不时地摆弄一下，看着跟契丹人一般。于是我就经常叫他“契丹人”。他也不恼。
任儒勤虽然贵为我们的老师，却也总是没有个尊长的样子。俗话说“尊师者人恒敬之”。但是他确实让我们，至少是我，提不起尊敬这样的精神来。
他做事很有几个特点，第一便是喜欢美女，见到留长发的女生必幡然心动，总要猥琐地跟随。我曾经告诉他：从后面看到感觉比较好的美女，也仅限于后面看，前面看了，你一定要后悔。他不听，偏偏在后面看够了，快走几步，追到前面非要见识一下庐山真面目，却每每被我言重，摇头叹息一脸倒霉相地慢慢走过来，我则在原地笑得快要断气。他却不长记性，下次见了，依然如故，我说你这人有毛病，次次吃亏不长记性。他却说：也许是个“双料美女”呢？后面感觉美了，前面再看，也美，那就是中大奖；不美，后面也已经享受过了，也不吃亏。我却笑他呆。这是第一。
第二，此君最大的爱好就是践踏草坪，每次遇到草坪，即使并不顺路，也要践踏一番。我说这草坪是美化环境的，你怎么公然破坏公共设施。他却道：我以为这草坪就是给人走路的，给人走路提供方便的。我说，你这呆子，这本就是让你眼睛来享受的，你却用腿来享受，是不是有毛病？任儒勤又说了：“那不对，你比如说吧，你看见了一个美女，是眼睛先享受，然后心动，然后行动，行动靠什么？靠腿！你得走过去亲近才行！光靠眼神？这近视程度，狗都看不上！”
其实我后来才知道，这里原先是有一条路的，他跟他的前女友，也是唯一的女友曾经在这里牵手散步，那时候任先生的头发也没那么少，当然脾气也没那么臭，后来因为规划的原因，这一片修了草坪，路却没了，他于是每次都要绕路走过去，去上课也走，回去也走，吃饭也走，总之，只要路过，必然要绕一段，走草坪，乐此不疲。
第三，尽管一直单身，却从不去风月场所解决生理问题，我去问他，他说我下贱，我们就打起来了，我抓了他的长头发，他个头不高，人又瘦弱，只能抓住我的腰带：“你放不放，不放我就……我就把你皮带抽了！让你裤子掉下去！”所以我很不屑跟他打，因为赢了也胜之不武。于是我放了他的头发，他也放了我的裤腰带。
任先生脾气臭，这也是出了名的。有一回，班上的一个女生作业忘了做，狡辩了几句，他就骂这女生不知廉耻，我并不知道他怎样的思路，做不做作业与廉耻似乎也挂不上，但是他喜欢用，而且每每与人骂战，都要用这个词。很词穷，尽管是教中文的。
但是他却有一样本事，我很佩服，就是任何一段古文，即使是之前没有读过的，或者生涩的，他也能根据文字的风格，猜出是哪个朝代的。我曾经拓了一张碑文，上面有很多半文不白的话，我就抄录下来，拿给他看，他扫了一眼：“蒙古碑”我佩服的五体投地，问他咋知道，他说这个最好认：“底、什么、每，只要有这些词，必然是没文化的元朝人搞得。”
我们住在一个宿舍，有一回我拉肚子，他死活不乐意跟我共享水费，说我用得最多，这个月得我自己出。嘿！我这爆脾气！我说你有种这个月别拉屎，水费我全认。于是这货每天出去上厕所。大冬天的，每次一蹲就是半天，冷得发抖。我于心不忍，就告诉他：你可以用厕所，我这个月出水费。他摇头：“做人嘛！能让一泡屎毁了我的名誉！这便宜我不占！”
我交了水费，他却依然不在宿舍上厕所，问他，他说是不习惯了。我当时无语。后来又因为我朋友带陌生女人到宿舍办事儿，又跟他闹崩了，他骂我遇人不淑，又说我厚颜无耻，不知廉耻，我一气之下跟他打了一架，把他的长发给拽下来很多，最终我打赢了，他说：“我郑重地警告你，总有一天，我要打败你，还要杀了你！”我不理他，尽管我赢了，最终还是我搬走了。
后来我见了他，他头一扭，不理我，切！我还不稀罕理你哩。到了上他的课，他看见我在，也不理我，但是我专门要提问他：“北魏是北方士族控制的吗？”他故意跟我抬杠：“是国民党控制的，好不好？”大家都大笑。
我们终于没有缓和，后来我听说他结巴了，很突然。有一天我去原来的宿舍办事，看见他同宿舍搬来的人，也是个结巴。我于是明白了。
他后来也没跟我打，也没杀了我。直到有一天，我的书稿出来，他第一个给我打电话，结结巴巴地说：“你必须让我给你写序，要不然我不原谅你！”我心里暗笑：让你写个球！但是我没说，而是告诉他：“五千字以内，三天之内交稿，要是有错别字，我就直接枪毙掉。”他兴奋地答应了，第三天就发来了，蝇头小楷，全部用毛笔写就，字体娟秀，自成一格，错别字自然是没有的，有十六页纸左右，可见用心程度。
后来我们还是经常联系，他尽管依然单身，依然喜欢美女，依然头发越来越少却越来越长，依然脾气臭，脾气又怪，但是他依然没有被俗世污染，跟小孩子似的，打打闹闹，很快也会和好。他还是在自己很嗨的时候突然给我打电话，甚至不在意是不是我在干什么。有一回，我正在……对方是个小姑娘……
我于是狠狠地骂了他一次，他跟我辩论，结巴竟然不治而愈。让我郁郁寡欢很久，都无法从失落中走出来，我原先对比他而产生的优越感，荡然无存。
作者：吉建军，字劳伍，诗人、作家、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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