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春,盐池县西湾村尚处于严冬时节。窑洞外面的草场已经是一片黄沙的世界。呼啸的狂风夹杂着沙土把圆峁上的衰草连根刮起,所有庄户的窑门紧闭,即使生活最窘迫的主家,也不愿意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整个圆峁乃至整个西塬笼罩在一片浓郁的风沙之中。
在这风沙狂虐的午后,郝陈氏陈俊华安顿好娃娃,匆匆把头巾包上,就准备出门了。大儿子郝进财(小名张宝)拦着母亲道:“这么大的风,你不要命了?”郝陈氏把张宝推进窑洞:“你把门看好,谁叫门都不准开!记下了没有?”张宝道:“记下了!”
郝陈氏把双手互相插在棉袄的袖子里,把头巾又绑紧了些,这才急匆匆地迎着风沙,朝着圆峁一口废弃的窑洞走去。
县委的孙璞临走前的反复叮咛她:“大嫂子!一定要保护好这两石麦子!”这句叮咛让郝陈氏心里更加不踏实,尽管她母子六人住在这西湾圆峁已经好多年了,一直以来几乎与世隔绝,少有人来,这也是盐池县委统战部把把物资经常寄存在这里的主要原因——安全!尽管这里常年也没有几个外人来,但是郝陈氏几乎每天都要去破窑里看一回,唯恐出现什么岔子。
她小心翼翼地拿出钥匙开门,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一片黄山漫天,别说是远处,就是近在咫尺,也不一定能看见人。她推门进入窑洞,拍打着身上的沙土,黑暗的窑洞里面啥都看不清。她点上马灯,朝着窑洞里面走去。
麦子还在,郝陈氏放心了些。这是窑洞内部一个隐秘的所在,一幅郝氏家族迁徙的谱系图贴在墙壁上,这个墙壁却是用珍贵的青砖砌成,外面用泥浆刷了厚厚的一层。这是一个暗墙,可以往里面推开。这两石麦子现时就安安静静地存在里面,没有任何人知道。
尽管刚刚看过,她仍然是担心的,这完全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直到潘中华的身影出现在半坡,她才稍稍放了心。潘中华把粮食驮走了,临走前跟郝陈氏说:“老嫂子,有啥事就让老三给我们报信!我就在西梁!”郝陈氏点点头,看着潘中华渐渐远去,才重重地叹了口气:“生富要在就好了!”她天真地幻想着,事实上,任何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七年前,南洼的刘拐子带着狗来到庄子里卖盐,就坐在窑口的石头上,狗卧在郝生富的羊圈门口。郝生富听见刘拐子的叫卖声就从窑洞走出来,不想刚到羊圈门口就被卧在那里的狗猛乍吓了一跳,他不禁大喊一声:“好狗!”那狗也是一惊,随后就红了眼猛扑过来,扑到郝生富身上张嘴就咬,郝生富用手拦挡,被狗咬到右手腕脉门上,瞬时间鲜血直流。
刘拐子一看不妙,赶紧禁住了狗,那狗知道惹了祸,不顾主人的禁斥,转身朝着山梁下面逃窜了。刘拐子抓住郝生富受伤的手就不丢:“生富,真是对不住你!赶紧打发人到红柳沟请苗先生!我这腿脚不方便,叫个腿脚利索的去,撵天黑还能请来。到时候得多少钱,全算我的!”
郝生富强忍着苦痛大气地笑道:“球大个事!你卖你的盐去。我撒些面面土,三两天就没事了。”刘拐子依然坚持要送郝生富去医院,却被他生生地拒绝:“该忙啥你赶紧忙去!我还要挡羊去哩。”说完就让郝陈氏将伤口简单包扎了一下,匆匆打开羊圈的门,赶着羊群上山了。
三个月之后,尽管郝生富的伤口已经长好,而胳膊上却有一个核桃大小的硬包,在胳膊里面来回窜动。这一天的后晌,牛娃拾粪回来了,路过郝生富的窑门口对郝生富说:“二哥,你还是去红柳沟看一看吧。我今儿见了刘拐子的狗了,两眼通红,在南沟刨坟啃尸哩,怕是已经疯了。我把狗日的撵走了。你抓紧看病去!”
郝生富自然知道这伤会要了自己的命,因为他已经发烧好几天了,整个右胳膊已经麻痹不能动弹,而头脑昏昏沉沉的,就如同一根绷紧的牛皮筋,随时都有绷断的可能。
黄昏的时候,郝生富躺在床上,把年幼的进财和进宝叫到炕跟前,这个高傲和硬气的汉子,终于流下了眼泪:我就快完了,丢下这么一家子可咋办呀!他问起两个娃娃:“你老妈哩?”进财道:“我老妈去庙里求药去了。大,你要喝水?”郝生富道:“我娃乖,大不喝水。”
郝陈氏回来的时候,郝生富已经在窑洞里发了一次疯了。进财和进宝傻愣愣地站在窑门口的角落里,一动不动。
入夜了,为了防止郝生富继续发疯,郝陈氏让几个村人帮忙,把郝生富绑了起来。被绑起来的郝生富依然大喊大叫,郝陈氏看着他的样子,以泪洗面。到了这天晚上的后半夜,郝陈氏就听不见动静了。郝生富完了。
入殓埋葬郝生富应该算是圆峁又一次悲惨的葬礼了。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因年轻劳力的死亡而留下孤儿寡母的情景是很常见的。年仅八岁的郝进财带着弟弟妹妹们,身披重孝,跪在一抔黄土堆前烧着纸钱。他们还太小,还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个妹妹甚至说:“哥,咱赶紧回,我害饿。”
郝陈氏走进了自家窑洞前的场地,风似乎小了些。她打开窑门,娃娃们齐整整地站在门口,最前面的郝进财把弟弟妹妹苫护在自己的身后,满脸惊恐,当看到母亲回来的时候,娃娃们就又欢呼起来。
张宝惊恐地说:“清乡团上了圆峁了!”郝陈氏大吃一惊:“都谁来了?”张宝说:“姬朝舟带着陈民德的四十多个团丁,还有几十头驴驴子。”
陈民德是国民党盐池县保安团的中队长,他们见门就进,见人就抓,见粮就抢,一时间庄子里鸡飞狗跳。
张宝刚说完,姬朝舟带着陈民德和几个清乡团的团丁就进了窑门了。陈民德道:“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无丁纳粮,月底交齐,钱税两清!郝家的,你家一共是三十六石!”
郝陈氏冷冷道:“秋里刚征了税,今冬又征。眼瞅着过年呀!这日月实实是没法过了!”姬朝舟正色道:“你能交不起?你家的地把半个塬都占严了。再说了,你给老红交粮就能交起,给官家交不起?”
在那个年代,国民政府的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民众有“民国万税(岁)”来讽刺国府肆意征税。除去正常田赋之外,而常规的摊派包括斗船捐、粟行捐、山货捐、出境捐、炭秤捐、榨油捐、粮食捐、兴学捐、皮货捐、戏捐、药捐、畜头捐,甚至还包括战时消费税这样针对抗战时期的临时税,在抗战胜利近三年之后,依然没有废除。
郝陈氏是通情达理的人,在整个西湾乃至大水坑都留下了好人缘和好名声,然而因为和白匪闹过几次,被白匪蔑称为“黑寡妇”。因为夫家姓郝,在盐池方言里,“郝”的发音和“黑”非常相近,于是,在白匪的污蔑下,郝陈氏“黑寡妇”的“恶名在外”。而朴实的百姓们知道,郝陈氏还是那个与人为善的陈俊华,只不过对白匪和他们的狗腿子而言,这是一个难缠的“黑寡妇”而已。
然而这一次,残暴的清乡团没有因为郝陈氏的大吵大闹而退却,陈民德让团丁把郝陈氏捆绑起来,冷冷的问:“我给你把好话说尽,你给我把恶事做绝!给老红藏粮食!快说,粮食放到哪儿了!”郝陈氏咬紧牙关不说话,团丁就用枪托打砸。
郝陈氏顶不住,大喊道:“粮食早都被拉走了!不信你搜。”团丁把家里翻了个遍,枕头都挑烂了,没见到一粒粮食。陈民德仍不死心。为了让郝陈氏说出实情,陈民德让团丁们把二女婿张应贵也反绑了,两个团丁拉着皮绳把张应贵悬在横梁上,把皮绳拉起又重重地放下,张应贵顿时疼得无法忍受。郝陈氏的娃娃们吓得哭作一团。
这时候,这孔平日里孤悬山上的窑洞周围围满了乡民,大家敢怒不敢言。缝制皮衣的陈皮匠实在看不下去了,道:“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算什么男人!粮食就是驮走了,我今后晌亲眼看见了。你们问潘中华就知道!”
姬朝舟闻言放了张应贵,吩咐团丁道:“把黑寡妇带着去西梁对质!”团丁们押着被绑着的郝陈氏,挡着二十多头毛驴去了西梁上了。
潘中华不是来不及跑,而是根本没有逃跑的想法,他早就猜到陈民德肯定不会放过郝陈氏,与其让孤儿寡母受难,不如自己一人承担。于是,他就省在西梁等着陈民德一伙儿。天刚擦黑,姬朝舟引着陈民德、押着郝陈氏就上了西梁,他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潘中华抓住并绑了起来。
姬朝舟恶狠狠地砸刮了潘中华一顿,然后才问:“你狗日的把粮食藏哪儿了?”潘中华笑了笑,道:“早就知道你们要来抢,今后晌就送到南塬游击队了。”姬朝舟和陈民德气急败坏,连打了潘中华几十个耳光。潘中华的脸顿时肿起来了,嘴角的血也渗出来了。郝陈氏看到自己的同志如此遭罪,她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尽管郝陈氏的话得到证实,但是姬朝舟并没有放她,而是把她关押在西梁的一个窑洞里。临行前潘中华却给她使了眼色,意思是:“找机会赶紧跑!不用管我!”郝陈氏看着满脸血印子的潘中华,流下了眼泪。
陈民德对团丁们说:“咱们抓住了潘中华,就等于抓到了老红的线人!到时候由他带路,就能一举歼灭盘踞在盐池的老红!到时候,马长官一定会重重有赏!”一时间,这四十多号团丁非常兴奋,好像已经取得了完全的胜利。姬朝舟把西梁所有的村民都集中起来,并派专人看守。
而此时,郝陈氏的三弟陈俊明早已经得到消息,立即去南塬告知了游击队。为了营救郝陈氏和潘中华,游击队带着大量的武器弹药返回史堡子,稍作休整之后,在天亮前赶往西梁。
天亮的时候,陈民德和姬朝舟悲哀地发现,四周全部都是荷枪实弹的游击队员。四十多个团丁与游击队员相遇,双方发生了激战。
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此起彼伏,被关押在窑洞里的郝陈氏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战争,那枪声和爆炸声如同就在耳朵跟前,她不顾一切地在窑洞中寻找这可以栖身的地方,她不想死,也不能死,家里还有五个娃娃需要她照顾。就在这时候,她才发现活着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她发现了一个绝妙的藏身之地——灶门。她把头伸进灶门里,这个平时最爱干净的人此时完全不顾及里面的草木灰和锅底黑,她认为,只要不被打中头,就很大程度上能活下去,就能招呼好那几个娃娃。
盐池县委的领导和游击大队负责同志孙璞、郭文举、张广珍、熊烈等身先士卒,冲锋在前,战斗非常激烈。游击队老战士唐文举和王起同志英勇牺牲。孙学荣、齐仲科同志身负重伤,但他们杀敌心切,重伤也不下火线。指战员们前仆后继勇敢冲杀,击毙了陈民德等2匪,又打伤2匪。团丁们一见头子完了,马上乱了阵脚,没命向北滩作鸟兽散。这次战斗影响甚大,清乡团龟缩据点,再不敢骚扰游击区了。
除了满脸的灰黑,郝陈氏总算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圆峁,看着孩子们一个个稚嫩的脸,她感慨万分,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生富,我这回差点回不来了!咱郝家的香火这一回算是保住了!”
然而,生活上的困苦远远比战争更加残酷,未来还有更多的挑战在等待着这个苦命而坚强的农妇。
作者:吉建军,字劳伍,诗人、作家、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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