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游击队接到陈俊明送来的消息,知道郝娘和潘中华被控制在了西梁,立即派出游击队趁着夜色前往西梁,天亮时分,双方在西梁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话说双方交火之后,陈民德在西梁上窜来窜去,颐指气使地到处指挥战斗。而游击队的郭文举和马万俊、李文保在埋伏中发现,陈民德落单了!他正派头十足地走在西梁的一条村道上。郭文举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轻轻地叫了一声:“哎呀!”立即从李文保手里拿过机关枪,然而,机关枪此时却卡了壳,正着急间,神枪手马万俊拿起三八大盖,一枪打过去,打中陈民德的大腿,不可一世的陈民德立即倒地呻吟。
兴奋的三名游击队员立即围拢过去,马万俊拿枪指着陈民德,此时的陈民德成了落水狗一般,躺在地上呻唤着,全然没有了平日的威风和跋扈。他哀求道:“饶我一命,你们要钱要粮尽管说话,我有的是钱粮。咱们都是盐池的乡亲嘛!有话好说!”郭文举狠狠道:“谁跟你是乡亲!你个狗日的把咱西塬人都坑得不像啥了!我们不稀罕你的臭钱!老马!开枪!”
马万俊端着三八大盖,熟练地退下弹壳,把子弹重新压上膛,用枪头顶着陈民德的脑门,一声枪响,陈民德的脑门上腾起一股血雾,随后周边散发出皮肉被烧焦的焦糊味。陈民德连最后一声都没能呼喊出来就一命呜呼了,他的脑浆和血液立即在地面上形成了一滩不规则的圆形,在这寒冬的早晨冒着热气。
几个匪兵亲眼见到自己的长官被打死,吓得连枪都拿不起来了,揭起屁股就逃窜了,兵败如山倒,一时间逃命的气氛在这支队伍里弥散开来,百余人组成的乌合之众不到十分钟时间,就作鸟兽散了。战后统计,此次西梁战斗持续三小时后,当场打死土匪队长陈民德等5人,打伤2人,缴枪3支,子弹85发。
陈俊明成功发出去的情报,促成了此次西梁战斗的胜利,给游击队立了大功。一时间名震西塬。连当时的盐池县委都挂上了名。于是,游击队交给陈俊明的任务逐渐多了起来。很多时候,陈俊明在寒夜里拿着鸡毛信,急匆匆地在高坡深岭间来回穿梭。
郝娘在经历了西梁的这次意外之后深深地感到:不管自己如何能干,如何能吃苦,毕竟是一个女人,带着一群娃娃在土里刨食,和平光景尚能糊口,而一旦遇到大事,就确实需要一个主事的男人。郝娘对于改嫁是从来没有想过的。她是一个深受封建意识影响的妇人,不光是她,在当时的那个年代,从一而终是妇女们普遍的价值取向。
占年八年的入赘女婿张应贵在经历了这次危机之后,深感不安,不顾八年期限还有三年到期,就带着郝娘的女儿郝张氏回到自己家里去了。这无疑给这个缺少男人主事的家庭又一次的打击。
“先把这件事情办完再说吧。”尽管家里的事情让郝娘感到了生活上极大的艰难,她心里却谋划着另一件事。
这一天,郝娘打发大儿子郝进财:“到李伏渠把你三舅请来。我有话说。”郝进财跑跑跳跳地就下了坡了。郝进财此时十五六岁,因为长期缺乏营养,身高也只有十一二岁娃娃的身板。
李伏渠村的陈家,原本叫做“榆树渠”,因村子位于山沟两侧,且种满了榆树而得名。村中的李家人数众多,于是就改名为“李伏渠”这样的谐音。郝进财轻车熟路,不一时就到了榆树沟的一处窑洞,窑洞大门敞开,二舅陈俊清蹲在一块空地的碾盘上抽旱烟,郝进财见了二舅,叫了一声“二舅!”陈俊清笑了笑,没有说话。
郝进财道:“我寻我三舅哩!”陈俊清用旱烟管指了指窑洞里面,就再没有别的动作了。郝进财看见二舅被草汁染得墨绿的手,就跑到了这只手指着的窑洞门口,喊了一声:“三舅!”里面应了一声,瘦高而开朗的陈俊明就出来了。
他看着郝进财,背着手笑着:“你估一下我手里拿的啥?”郝进财摇摇头,说:“我估不出!”陈俊明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块点心,这是一块真正的点心,是他完成游击队的任务之后孙璞队长奖励给他的,他没舍得吃,已经在身上藏了好几天了。
郝进财看着手心里被油纸包着的圆圆的点心,酥松的白得像雪似的皮儿上缀着五个红色的俏花点儿,手心里已经落着松散的皮屑。之前仅有的关于吃点心的记忆在他的内心里复苏,他觉得身上又开始颤栗,而且迅速传导到全身。
国民党的税赋和土匪的频繁光顾,让这一片原本就贫瘠的土地上的农民们,只能生产出勉强糊口的粮食,郝进财早已经记不起上次吃点心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细细地吃掉小半个点心之后,眼睛里涌出了泪花,他强忍着馋虫,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点心用油纸包好,这才把母亲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三舅,陈俊明道:“回去给你妈说,我今黑来有事,明天一早我就过去。”
郝进财点点头,转身离开了。临别时他看见二舅陈俊清背着背篼,到后坡去了。不用说,二舅肯定又去捡牛粪去了。回到圆峁,兄弟姐妹们围着这大半个点心啧啧称奇,对于这个命运多舛的家庭而言,这是1948年农历年之前最美好的日子。
陈俊明第二天早起到了圆峁姐姐家。郝娘说:“前日冯家你姐姐打发人到这儿寻你,你不在。”陈俊明问:“我姐姐寻我啥事项?”郝娘道:“你姐夫被抓到银川西马营了!”陈俊明惊道:“啊?咋让抓住的?”郝娘道:“贾一奎贾保长嘛!他带的人去抓的。”陈俊明听闻,气得脑门上的青筋爆得老高,拳头攥得咯吱咯吱响:“我要是遇到他,非把这狗日的皮剥了!”郝娘道:“先嫑说硬话,你先说凭啥?”陈俊明疑惑地看着姐姐,低下头了。
郝娘道:“我思谋了很长时间,这家里没有个当家扛硬的人不行。你在这家里熬了六七年了,说到底也是个庄稼汉,撑不起来世事。”陈俊明道:“那你说咋办?”郝娘说:“你先给冯家姐姐把东西送到银川。回来就投游击队,你到游击队扛枪吃粮去!”陈俊明犹豫了:“我早都想投游击队,可我走,白狗子来了欺压你们可咋办?”郝娘道:“这不用你熬煎,他们把我们孤儿寡母能咋?我看他们也扬武不了几天了!”陈俊明这才点了点头,转身去了苏家堡子。
陈俊明赶着冯家的驴,驮着两袋子胡麻和作为路费的一块银元,朝着银川的方向走了。他还没有走出山口的时候,就被贾一奎一伙儿盯上了。陈俊明牵着驴刚走到老八沟,贾一奎带着的几个保安团的团丁就把他截住了,贾一奎嬉皮笑脸道:“陈三,你这风风火火地干啥去呀?”陈俊明没有动,冷冷地答:“给我姐夫送东西。”贾一奎脸一沉:“你姐夫冯占英是共党!你这是通共!”
陈俊明冷笑道:“贾保长,我姐夫被狗日的坏种陷害了,这才进了西马营子坐了监舍。我送些东西与他,不犯你们民国的王法吧?我只认他是我姐夫,咱贫民百姓其他的也管不上。可我要是知道是谁坑了我姐夫,非把狗日的捶成渣渣!”
陈俊明端出端入的一席话,倒是让贾一奎有些尴尬,毕竟是紧邻堡子的乡亲,有些抹不开面子,而贾一奎这件事情做得确实不大光彩,于是,他干笑了两声,这才有些缓和道:“抓你姐夫是马司令下的令。你还能跟马司令作对?”
陈俊明道:“管球他是谁,敢把我惹毛了,管他是皇帝老子还是委员长,一概都不认!你而个倒是争,保长当得风生水起!”贾一奎更加尴尬,道:“我争啥嘛!我这也是没办法,这些都是县保安大队的人,我就是个跑腿的。”陈俊明道:“这话对着哩。一群吃粮的粮子,能在咱这西塬上英武几天?说不定哪天就叫日塌了!”
贾一奎后背一阵阵发凉,陈俊明看得很清楚,他贾一奎如今的实力,不外乎就是这几个吃粮的粮子给撑腰的,一旦调令下来,或者共产党的游击队打回来,这群吃粮的可不管什么保长甲长曾经的好处,一准跑得没影了。哪里还有他这种人立足之地?理解到这一层,他彻底放弃了把陈俊明身上东西全部劫下来的原计划,他不想也不敢跟乡亲们把关系搞得这么僵。
他让团丁们把枪收了,这才对陈俊明道:“老三,我挡你没有别的事。咱有些日子没耍过钱了,老八沟跟前有一个场子,我不为难你,咱进去耍一回。耍完任你弄啥去,我绝不干涉!”陈俊明不明就里,平时没事的时候就喜欢耍钱,这是盐池这块土地上相当一部分年轻男人们的爱好。如今尽管着急要走,却被贾一奎这一竿子货生生拦住,看来脱身不容易,这正好有个台阶,又暗合自己的爱好,于是就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但是,陈俊明这一次却彻底上了贾一奎的圈套。贾一奎安排的人在骰子上面做了手脚,任凭陈俊明手段再高明,也无法赢钱。一夜功夫,他就把银洋和胡麻,包括驮着胡麻的驴都输给了贾一奎。
天色大亮的时候,陈俊明揉着惺忪的眼睛,心情却异常沉重和懊悔:这下咋办呀!咋给冯家交代哩!
陈俊明一不做二不休,翻过几座山就去找游击队去了。“反正迟早要去,还不如现在就去,等练好本事给姐夫报仇!”陈俊明想着,就去了三边军分区盐池游击队四大队,正式成为一名革命战士。而这个时候,正是国共两党在盐池斗争最严酷的时候。
贾一奎虽然费了些神,但是仍然把这批物资弄到了手,这是国民党盐池党部保安团为了防止物资外流而专门设的路卡,任何物资都别想从这里运输出去。他们企图用这种手段彻底切断人民群众与游击队的联系。但是人民群众与游击队的联系不是几个关卡和拙劣不堪的手段能够禁绝的,广大群众仍然冒着生命危险,给游击队送去了紧缺的物资和给养。
贾一奎用软硬两套手段,保证了这一带物资运输的禁绝。此时,他正带着团丁在八道沟得意洋洋地行走,冯占英的姐姐一眼认出了这头毛驴是自家兄弟家里的,她拦住了贾一奎:“贾保长,你牵着我兄弟家的驴干啥?”贾一奎道:“这是给游击队送物资的时候叫我们查禁的!其他事情你不用管!”冯家姐姐狠狠道:“贾一奎,你狗日的把我兄弟送到大牢里头还嫌不够,还要把我兄弟家的驴牵走。我兄弟家就剩孤儿寡母,你让他们咋活?你个活绝户!游击队来了饶不了你狗日的!”
贾一奎一听游击队三个字,心里咯噔一下,就对团丁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让冯家姐姐把驴牵走了。冯家姐姐看着贾一奎等人远走的背影道:“还算你干了件人事!”说完在驴的屁股上拍了一把,喊道:“回去!”这驴就自己跑回了苏家堡子。
郝娘把三弟陈俊明打发走之后,就找到二弟陈俊清:“你不要光顾着侍弄牲口,秋里我给你说的二道沟杨家的事,你再去靠实一下,年前就把事情办了。”陈俊清哼了一声,却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后晌我就去。”
1948年农历腊月初三,郝进财把二道沟杨家的女子杨学英娶进了门。这一天,十五岁的郝进财第一次觉得自己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个不苟言笑却内心细腻的少年,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弟弟郝进宝站在他的旁边,看着他一张冷峻的面孔问:“哥!我啥时候才能成人嘛?我啥时候才能给家里派上用场嘛?”郝进财道:“等你长大了,长到哥这么大的时候咱家就好了!”
听到两个儿子的一问一答的谈话,正在一旁忙活的郝娘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了,她想起曾经给三弟的承诺,等宝张(郝进宝)长大了,也就该兑现了。
可是,未来的日子能好吗?在那样白色恐怖笼罩着的盐池县,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土塬上,未来还有哪些劫难在等待着他们呢?
作者:吉建军,字劳伍,诗人、作家、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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